(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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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顺藏着一个谁都没告诉的秘密,他是带着前世记忆转世的。 —————— 06 紫藤花下雾气弥漫,光怪陆离的世界以脆弱的神明为中心,陷入黏稠的记忆漩涡。鄂顺倒在血泊中,眼球迅速充血,挤压着晶体扭曲了形状,他看见拥护殷寿的侍卫长出了狐狸尖长的耳朵,内脏化为绿色的腐水,从空洞的五官缓缓流淌。他们早已不是人了,是妖怪手下的傀儡。 可他们身后的夜色还是那般平静浓郁,鹿台庭院中挂满粉色小花的树,在橘红灯火映照下让天际染上醉人紫色,上天以繁星闪烁回敬,却不及树下抚琴人的眼眸明亮。 鄂顺亲姊姊嫁予大王子殷启为妻,那年他第一次入朝歌,父亲挑选出南鄂最健壮的骏马拉姊姊的车远离故乡。 姊姊正襟危坐,或许冬季气候寒冷,她指尖颤抖地时而扣紧时而展开,指腹上是指甲掐出的月牙印儿,最终双手平放在膝头,交叠成碗状,接住从眼眶中落下的泪珠防止打湿婚服。 “姊、姊姊在、在哭什么?”同坐在马车内的鄂顺,他心思细腻,一双慧眼察觉出女人在崩溃边缘的情绪。他扭身坐了过去,从怀里拽出鄂崇禹为他狩猎准备的头巾,放在姊姊手心里吸足水分,他也想擦拭她脸上泪痕,怕花了涂抹脂粉的脸蛋。 女人勉强挤出一个小脸,单边有枚酒窝,她说:“就是昨晚做了噩梦,梦见自己打包好送给狼吃了!”鄂顺哈哈哈大笑,心想姊姊比他年长许多还会因梦魇害怕,他男子汉大丈夫站出来,挥舞手中看不见的宝剑,磕磕巴巴喊着:“就用、用我手中剑,斩、斩杀恶狼!” 车外的侍卫和奴隶们憋着笑,笑鄂顺的结巴也笑娃娃的天真无知。这段轻松愉悦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很久,女人在朝歌城门口的左右饕餮的注视下,彻底噤声死了心,按部就班驱车前往殷商宗祠。 随从与亲眷被拦截在外,头顶黑纱的祭司们缓缓推上厚重的石门,鄂顺在象征繁衍的玄鸟纹路间,看到姊姊跪拜在选中她的甲骨面前,周围铜盆内噼啪作响的火星儿远看像舔上了衣袂,要把可怜女人一同烧死。 这一跪,是向权贵的低头,是向命运的妥协,鄂顺一瞬间懂了,他努力回头的动作在玄鸟青石眼里,冰冷又无力,是垂死挣扎的凄凉。奴隶暂时押送至地牢,有祭司对其中几人指指点点,牢役二话不说拔出铁钎在几人脸上打上烙印,作为下一次人牲的祭品。 人的尖叫、人皮在烙铁下溃烂和生rou变成熟rou的气味蜂拥在幼童五官,鄂顺甩开随从的扶持,跑出地牢在围墙角落呕出秽物。他耳里嗡嗡的,哀嚎在大殿传来的歌舞升平下将他大脑割裂成两半,理智那一半甩在后头。 他踩在水缸边跃上墙头,从高处粗略记录下王城布局,朝主殿方向跑去。他要去干嘛?他也不知,但那个说要娶姊姊的人在那里。他没翻过这么多建筑,衬得他像一只井底之蛙,脚滑摔在一处庭院,所幸落在一片松软厚雪上。 小男孩的身子骨撑得住,就是晕头转向,首先看到庭院中央有一颗粉色云雾的树,一位长发飘飘的仙女儿从粉色云雾中向他走来。 鄂顺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微卷长发披散在肩头,前发后梳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浓眉下星目似含着一汪水光,浓密长睫诧异地扑闪,如月下夜蝶,扇得鄂顺心头颤动,黑和白在来人殷郊脸上诠释出一种绝色。 厚重的金丝长袍包裹他欣长身形端庄、沉稳,戴着玉石指甲套的指尖都彰显着矜贵。殷郊显然被从天而降的人吓白了脸,娇美唇瓣开开合合,身体还是先于话语把鄂顺轻稳扶起,左右查看没发现创口,将人带到粉树下歇息,搬来琴架下的软垫放在鄂顺颈后,会靠着更舒服些。 “你还好嘛?”仙女儿开口却是清脆的中性男音,鄂顺以为是口吃终于伤到了耳朵,迷迷糊糊甩着头。他动作让殷郊误会是哪里有不适,刚想高声喊来侍卫,躺在他怀里的小子忽然起身捂住他嘴,反压在树下鹿王皮,衣袂翻飞间吹起花瓣无数,粉色云雾化雨落下,藏在鄂顺发旋,吻在殷郊眉间。 世界都是粉色的,鄂顺屏住呼吸怕吹散了在家乡难得一见的景象。但景美人更美,身下殷郊微微涨红脸蛋,染上鄂顺虎口的皮肤都是醉人红晕,鄂顺才如梦初醒,像不经意亵渎神明般着急缩回手,双膝跪下用膝面后撤出昂贵的贡品皮草,对着男孩叩拜,他额头重重磕在冷硬粗糙的地面,应是破了皮流了血,唯独接触之处一点温热。 他在干嘛?鄂顺再次问自己这个问题,他不是还要去大殿、去找殷商王位左右的人为他姊姊讨要说法嘛?为什么是她?非她不可吗?! 他清醒了诉求,醍醐灌顶后是身心冰凉,他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去质疑帝王之举,就连眼前身穿白金衣着——王室象征的人,他都没有勇气越过,他有什么胆子那么自信! 他对王室的人无礼,鄂顺吓坏哭出声来,他不是大英雄,他连话都说不清,他只是普通人。但比起自身受罚更担忧是否会牵连姊姊,传闻王室纨绔有虐杀幼童的喜好,说不定他以死抵罪,能让殷郊放过家人一马,可他连爬到那人脚边的力气都没有了。 鄂顺崩溃哭声惹来殷郊不解,被推倒的是他,鄂顺哭什么?他定睛一看,看到地上一滩血迹,着急拉鄂顺站起站直,查看伤口,这过程不甚容易,比他小一圈的男孩腿没骨头似的,口中没有一句完整连贯的句子,殷郊根本听不懂。 殷郊泄气,脾气渐渐上来,强摁着鄂顺抖索肩膀坐在皮草上,他倚靠着还有些不爽,撞两下旁边人胳膊,小得意地昂着头,配合他一身凌乱衣袍像只莫名膨胀的小鸟。小鸟的心思鄂顺不敢猜,维持被撞歪的身子,傻傻吸着鼻水,他惊讶看殷郊褪下玉石指甲套,露出肿胀破破皮后、结痂发紫的十指指尖。 那是殷郊第一次生冻疮还要坚持练琴留下的,因为他大伯娶妻,想为他们二人献上一曲。商王长子好美色,鄂顺姊姊不是他第一位妻子了,第一位妻子离奇死亡同年,殷寿与姜氏成婚,不久诞下非情爱结合的婴孩。 年幼殷郊不懂为何父母分居,姜氏倾注他天下母亲所有爱之和,让他一颗澄净之心相信父亲一样这样爱他。他也爱父亲和母亲,也爱叔祖、大伯和爷爷,对于即将成为他新家人的南鄂女人,殷郊纠缠母亲新学了曲子,赠与她祝福她。 清水擦洗鄂顺额头伤口,男孩咬着唇憋住疼痛,恍恍惚惚间殷郊已为他敷上膏药,是比干叔祖塞在他衣袖里的,弄得不熟练在鄂顺脸上是丑陋一坨,别提有多滑稽。殷郊咯咯笑,挺翘鼻尖同两枚酒窝都是粉红可爱的模样,满身花瓣随他动作起伏,像下一秒他就要现出仙子原形飞走了。 他以为眼神呆傻的鄂顺是个小哑巴,不去戳破而是自顾自调节琴弦的松紧,达到符合他除去甲套的程度,rou身感悟琴弦颤动的旋律,殷郊才能将谱中情愫发挥到极致。 “这是要送给今儿来朝歌的女子,你听听好听不。”殷郊笑着对鄂顺说,也是一种试探性的示好,除了节日往来的表弟,他鲜少见过其他同龄的孩子。 今儿来朝歌的女子不正是鄂顺的姊姊,殷郊提及女子语气寻常,毫无对所谓附庸的轻视,好似女子和母亲唠着家常,他仅坐旁弹琴助兴罢了。鄂顺瞬间觉得无地自容,他与殷郊相比是真正的胆小鬼,他胆小于一时的负气,胆小于一时无穷的恶念。 是朝歌的天更宽更阔?不是的,是他对同处境、同阶级人的蔑视使自身渺小再渺小,那个不久前还在马车里发誓要保护姊姊的人去哪了?他的勇气去哪?被朝歌城门口饕餮吃了去么?不自视轻贱,位高权重之一的殷郊教鄂顺重拾勇气。 琴声自殷郊指尖传来,如流水灌入鄂顺耳中,不同清冽清泉,是柔和温暖的,安抚鄂顺过度惊慌的心,激发一种热向四肢蔓延,驱散一切严寒。 鄂顺没在南鄂见过琴这种“高雅”的乐器,他童年是舞刀弄棍,是不懂音律,他眼神亮起,猜音律就是环绕在殷郊周围的花瓣,于白色冰霜世界里绽放,音律中心是比任何结晶都耀眼的人。 鄂顺每每回忆,殷郊都是他年少遇见的过于惊艳的人。 他不后悔向殷寿挥剑,这是他最勇敢的一次,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剑指亲父,恨只恨杀殷寿太晚,他早通过殷寿对待殷郊的态度、看清豺狼的面目不是嘛。 枉死后的魂魄没有离开身死之地,人形神魂是死时惨状,鄂顺迷惘来到粉色不知名的树下,明明不是冬季它反常地开着正盛,在他伸手试图接住一片凋零花瓣时,满树颜色似吸收了血液,愈加浓郁。 尚不明真相的太子殷郊路过,驻足许久,他找不到鄂顺,殷寿说他被鄂崇禹亲手杀死了,殷郊是不信的,他在树下低喃:花都不一样了,你人在哪浑呐。鄂顺被划破了咽喉是无法回应了,他孤魂野鬼跟随殷郊经历接下来的苦难和重生,直至封神。 殷郊在伐纣成功后,从过去的家的后院残骸挖出依旧光鲜的花树,深坑里埋葬的是目睹殷郊坎坷一生的鬼侯剑,他不再留恋废墟,用法力将树种送往鄂顺故地南鄂,让其经久不衰、繁衍千年。 后世称此花为梅花,在霜雪中不屈的梅花,还是一省省花。转世后的鄂顺得知,笑着流泪,他想殷郊了。 受太岁星君赐福,他们这世投胎都在好人家,可人心难测命运多舛,殷郊仅剩稀薄法力去做他能做的。鄂顺和他重逢那刻,意识到需要做得是和时间赛跑,殷郊自我牺牲的决绝让他做出最坏情况的准备,结契。 以灵rou饲养神明,这是至高无上的信仰,通常是双赢的选择而在殷郊这只是阻止他消失的杀手锏。太岁成神时最放不下的身外之物有两:姬发手中的鱼符和生父授予的鬼侯剑。 两者都可作为信物与神结契,前者甚至因神的偏爱可以结成婚契。想到这里,不嫉妒是不可能的,鄂顺烦躁地抓挠咽喉。 时过境迁带来的地形变化,埋葬鬼侯剑的地方不太明朗,鄂家雇佣的考察队连续扑空两回,队里痴迷太岁的风水大师坚信事不过三,不打算第三次深入地下去捞那莫须有的“鬼侯剑”,鄂顺直接加价,奈何给得实在太多,大师捏着支票转身藏在道袍中间暗囊里,回头说最后一次。 现代人很好拿捏的点在此,于是信仰和道德渐渐变得微不足道了。 道中“因果”即为“承负”,承负核心为天道、地道和人道,四大伯侯之子顺应天道转世,殷郊以己身为地道进行干预,姬发、崇应彪、姜文焕和鄂顺四人对应殷郊为人道,太岁神赐福得到的反馈是为正向的,他能从四人身上得到的不止信仰,更多的他不所求罢了。 鄂顺利用这层“承负”,让鄂家同姜家搭上干系,年幼姜文焕对他有天生的敌意,鄂顺视而不见,果然遇见了太岁真身,毕竟殷郊最放不下的还是他血脉相连之人。殷郊离开,鄂顺与姜文焕十几年相处后二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 姜文焕在那公园紫藤花下等待时日,往往会做梦,梦中有亲人、友人和永远拥抱不了的爱人,他寻找解梦之法的时候听闻了姬发大哥的好名声。鄂顺从他口中得知武王姬发的下落,以治疗口吃为由先行前往,姜文焕去接触幺子崇应彪回归的崇家。 姬家大院是殷郊法力印迹密集之处,阴与阳在这里达到空前平衡,是修道之人的梦情道场。鄂顺在姬发家中装作无知,接受姬邑的开导,也等来了殷郊的治疗。 这些小花招不过他学习前世姬发的而已,融会贯通后无意对付姬发。 待神魂上伤痛快要痊愈,淇县实行第三次挖掘的考察队传来消息,小老板鄂顺所描绘的“鬼侯剑”找着了,就是大部分人折了进去。 风水老头儿见到鬼侯剑精美绝伦、锋芒依旧,在妖魔邪术的影响下贪念大增,不听劝告贸然接近鬼侯剑,毁掉了轩辕坟封印的一部分阵法,被反噬成干瘪的皮囊,落在石块上化为一杯尘土。 这就是他的“人道”,没人敢去拿道袍里的空白支票。 “我见过你。”鄂顺渴望地注视着他的神明,装着鬼侯剑的剑匣就藏着他所跪蒲团的下方,殷郊法力不足以感应没关系,他会双手奉上那段属于他的荣耀。可是姬发出来打岔了,一如千年以前,明明比他和姜文焕都晚来,却几乎抢走了殷郊所有的目光。 他们的背影远离了鄂顺视线,高挑瘦削的男孩抱着剑匣,溢出银盘的月光刺痛他的眼睛,他收到来自姜文焕的电话,手指僵硬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几次才成功接通。 “我姑妈快不行了……”姜文焕的呜咽被电流冲散,纷纷扰扰击打起鄂顺心底的波澜:姜氏不会出事,真正会出事的是殷郊! “你在哪个医院!”鄂顺朝着电话里喊着,冲出姬家大院,对大门口站岗的保镖打手势,对面姜文焕疑惑但秉着百分百信任告诉了鄂顺。鄂顺前脚抵达病房,后脚天际边线的太阳冒出了头,姜文焕趴在窗边,朝阳照耀他眼底金色是玄鸟尾羽的色泽。 连接在姜氏身体的仪表各项数值趋于良好,不久监控室就会派人来检查,鄂顺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拽起软如烂泥的姜文焕,扶到楼道口,从贩卖机买来矿泉水泼醒。姜文焕仍由满脸水渍低落,强撑着抬起上眼帘,发狠地盯着鄂顺:“我想起来了,可你是早就都知道了。” “是的,我是知道的早了点,”鄂顺真话说了一半,没有透露他从头到尾保留了记忆,当务之急不是轮到他们两个将要失去理智的野兽撕咬,“还有一个办法救殷郊,殷家被我们搞没了,天喜星至今投胎下落不明,和殷郊前世血亲的只有他母亲,和你。” “你究竟想说什么?”姜文焕再怎么不耐都会听鄂顺的解决方法,鄂顺捏紧手中塑料瓶,噼啪声响在空旷楼道里尤为突兀。他内心不平静,这个揣测了十几年的办法到底有没有用:“在我还是贪狼星君,曾见过一种秘法来强制神明降世。” 神明降世通过结契,这秘法没有打破这一准则而是从神明角度出发:以神明信物为契,持信物者叫契主,是真正同神明神魂相连的人,秘法加入第三者为供养神明的人,分为两重。 一重是供养人和神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提供少许血rou作为神明在凡尘行走的媒介即可;二重是供养人完全游离神明和契主之外,和契主达成协议,甘愿奉献rou身作为神明降世的容器。后者曾被契主恶意使用,神明与之堕落成妖魔,当真成神、成魔皆在一念之中,人往往是那一念真人。 姜氏的病情才好转,鄂顺把主意打到了姜文焕身上。四人的“承负”已见全貌,崇应彪供奉殷郊烟火,姬发执掌殷郊姻缘,鄂顺生为殷郊契主,姜文焕献出殷郊亲缘。他们缺一不可,少谁都到不了鄂顺推算出的八成可能性,姜文焕听后没多想就答应了,为了殷郊他怎么样都是可以的,不过区区血rou。 得到他的意愿,鄂顺命人将一具等人木偶安置在最大的空置病房,他们有钱确实可以在这为所欲为。 木偶核心是西王母不老神树的一小节树根,鄂顺布好法阵将鬼侯剑放在木偶人上,姜文焕全程言听计从,到秘法流程召请那一步,他二话不说要割下手指,鄂顺赶忙制止:“要是他真醒来看你少了二两rou,我们都要死了。” 这玩笑话活络了气氛,随之而来的是心中无穷酸涩,要是殷郊能重回身边,割舍这些算得了什么?最终姜文焕褪去上衣衣物,取心头血滴在鬼侯剑上。可是鄂顺念完术语,木偶都没有丝毫动静,二人不甘心,处理完伤口后不吃不喝坚守在房间三日,绝望弥漫在少年们之间,时光仿佛倒流回殷郊头身分离的那段时日,鄂顺早死了,送姬发出城的姜文焕不想活了。 直到恢复神速的姜氏亲自下床找孩子们,她赶走门前的保镖,打开房门惊呼:“发生了什么!”木偶好像活了般捕捉到姜氏声音,鬼侯剑上干涸的血迹在鄂顺和姜文焕紧盯下,重新化为金红丝线状的液体,被木偶吸收干净。 tbc.(秘法部分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