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秋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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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绵绵雨势已尽,旭阳东升,朝霞漾金,竟是难得好气象。 食过早饭,祝晚棠跑到房顶支起竹架,取出两床新被晾晒起来。 他立在高处,举目四望,只觉青瓦黛黑,高墙铅白,绿竹缥碧,廊外生长几株黄酢浆草,淡淡稀疏,无声无息延展至井边,而一方天光透过婆娑枝叶,明明晃晃垂落地面,满庭颜色登时清晰鲜亮,与前段时间烟锁雾笼的霡霂景象截然不同。 看着看着,想到东西厢房已然收拾归整,难免生了偷闲心思,于是拉过妻子,在葡萄藤架下悠悠晒了半晌。 花叶虽是凋敝了,好在仍有几许焜黄枝蔓横斜攀覆,将光影拓得斑驳,零零碎碎洒满衣衫,掬一捧在手心,俱是暖融融的舒适触感。 祝晚棠卧在躺椅上,仰面盯了那截枯桠许久,挑眉道:“要不要给架上牵点紫藤,等开了春,就有一片好风景。” “那也是明年播种,后年再赏了,今年且先凑合看看这些黄叶吧。”苏柔微微摇头,她倒喜欢藤萝,只不过这类花萼细密的植株最怕单薄生长,总需声势浩大地聚在一处,方能显出云蒸霞蔚的壮丽来,“要牵就牵在跨院吧,你不是想把那里修成花园吗。” 祝晚棠依着她的话茬:“那倒是,还得等个一年半载。我就是看它光秃秃的,摆在院子里,不大可观。” “等它结满葡萄,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苏柔莞尔,裙摆一掀,似花盏开合,施施然站起了身。 “做什么去?”祝晚棠问。 “今天日头好,我想去厨房熬点浆糊,这样打完袼褙就能开始纳鞋了。对了,下次镇上逢集,记得多买两匹厚布。” 尽管早间光景安适,她却难以受用——制好了风帽,还打算给丈夫备上一副暖耳、两双棉靴和几件御寒的袍子袄衣,虽说不算繁重,可是碍于针脚太慢,眼瞧着冬节将至,时间方面颇为吃紧。 早知如此,当初应该着意和赵嬷嬷学一学的。 赵嬷嬷是她的乳母,最是精通女工,据说少年时在乞巧节上,能够闭目盲穿七孔针,挤压群芳,人人叹服,皆赞其得天孙娘娘庇佑所致。 彼时嬷嬷在闺中教习女工,而苏柔只顾看着那扇紧锁的四方小门,浑然不闻半句指导,一心筹谋如何跑到外面玩耍。嬷嬷见状,半真半假抱怨起倘若将来许了人,小心要被夫家刁难,她便一把抱住对方不断撒娇卖痴,央说要带着嬷嬷一起嫁过去。 嬷嬷对此颇感无奈,唠叨着要给小姐做上一辈子的衣服,实在为难自己的老眼老腰。然而说归说,却仍包办了苏柔的所有穿戴行头,无论鞋袜、襦裙亦或小衣抹胸,向来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于人。 可惜那场大火亘地弥天,所有旧物尽都付之一炬了。 苏柔微微一叹,不为那些衣裳,只是思念故人。 手腕忽然被人拉住,祝晚棠牵着她的手,将她从昔年尘埃中带出。 “我也去。”他说。 二人一道扎进厨房,开始烧柴生火。 浆糊虽不及鱼胶骨胶粘性重,却胜在方便易得,高门大户、文人墨客往往会有许多讲究,因其常用于装裱书画,便喜好添加香药、黄蜡及明矾等防腐之物,不过寻常人家里,一把精面就足够了。 锅中冒出白汽,苏柔将调配好的面糊隔水放好,拿过长筷缓慢搅动,一圈一圈绕过,凝成乳白色的黏稠胶质,咕嘟泛起小泡。 祝晚棠则另起炉灶,他今天买了枣干桂圆,打算熬煮一锅甜汤——妻子信期将至,小腹已然有了酸涩迹象,提前喝点糖水,也算补气益血了。 他把食材码净,配着小块红糖,一齐放入滚水里慢慢熬煮。想着将入冬了,又切了两片黄姜,算是祛寒。干瘪桂rou吸了水,渐渐充盈起来,褪去一身暗沉赭褐,显出晶亮的琥珀色,在砂锅里翻来覆去,没个停歇。 “想吃蛋花还是荷包蛋?”祝晚棠问。 “荷包蛋。” 他便抽走几根木柴,改作文火,小心卧了一枚鸡蛋进去,撇走涌动浮沫后,眼见蛋白开始固定成形,他转身取来一罐醪糟,?了两勺进去。 苏柔素来喜食甜酒,见状连忙拿过汤匙,预备再添些许,然而对方轻轻合上盖子,温声道:“少吃点,你不经醉的。”她冲他皱皱鼻子,不情不愿地归还了汤匙,直至听见祝晚棠安慰说,明天可以做桂花酒酿丸子,方才有所展颜。 等到浆糊熬煮好了,这汤也算成了,他给苏柔盛了一碗,自己则去耳房杂物堆里搬出一扇五尺来高的木板,拖到前院里放好,又抱来那套回纹箱子清点夏衣。 苏柔立在檐下,一面看他忙碌,一面慢慢饮尽热汤,红糖甘甜,果枣煨得软烂滋润,浸着黄姜的丝缕辛辣,在舌尖上逐一化开。一碗下肚,暖意沉淀至胃部,而后腾升散发,灌入四肢百骸,倒出了身薄薄轻汗。她搁下空碗,走到丈夫身边,开始从旁协助拣选。 箱里存放的都是积年的旧物了,大多都是在成衣铺子里购得,拿去剪碎做成袼褙,谈不上心疼可惜。 其中一条纻丝外衫格外破烂,裂口由肩颈位置横贯至腰腹,衣襟纽扣悉数断裂,不过切面格外平整,像是锐器划开所致。她正要把这衫子拿走裁掉,忽见祝晚棠低呼一声,从手中接过,忙道:“这件是万万不能动的。” “破成这样,也补不好了,不若裁掉。”苏柔颇感疑惑。 祝晚棠依依抚着领口残缺处,极是不舍,“这可是你送给我的,不能裁,压进箱子里算了。” 竟有这样一层缘故在。苏柔恍然忆起它的来历,早年初识之际,她见对方常穿青布直裰,浑似个云游的落魄道僧,于是做主为他添买了一套行头,其中便也包括这件外衫。虽不是亲手缝制,但祝晚棠甚是珍视,可惜才穿两天,就不慎遭遇意外损毁掉了。 “慈山师太人品贵重,处事端方,只是教出来的徒弟性子躁了些,一言不合,就要喊打喊杀的。” 祝晚棠双臂高举,展开外衫,见褴褛布条飘荡半空,将阳光分割零散,不由眉头紧蹙。 “不过他们听说在烂柯塔里修了三年的楼梯,想必现在心境也都平和清净许多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两人相视一笑,不再追究。 最后还是选好了几件深色短褂,裁成方型,往木板表面刷满浆糊,将碎布平铺其上,堆叠个三四层,静待晾干。 日轮渐悬天幕中央,秋光愈发炽盛。 趁着响晴,祝晚棠又把面盆架搬到后院里,端来铜壶,招呼妻子过来洗头。 她的头发甚长,解开顶上那根素缎带子,云髻委顿垂散,宛如浓墨自上而下渲淋泼洒,顷刻间迤逦在地。祝晚棠不舍青丝染尘,悉数揽入怀中,一点一点濡湿以后,拿过药皂,开始缓慢搓揉起来。 又因那捧长发天然稠密的缘故,清洗过程难免繁琐,除了需要寻常的香皂豆面以外,还得浸上一遍蛋清,洁净后,再用黄杨木梳蘸取茶油花膏,顺着发根仔细梳理到底,方能显出斐然的柔顺亮泽来。 古人诗云:「兰膏坠发红玉春,燕钗拖颈抛盘云」——大抵就是如此情形了。 自然,事后养护亦是重要,每日晨起临睡,他有替妻子篦头的习惯,梳个百余下,保障发须繁茂不脱。 他看顾她远胜于他自己。 约莫耗了小半时辰,总算完成这场沐濯,苏柔拿干巾子裹好湿发,就着剩水,又帮祝晚棠梳洗一遍。 皂里混了无患子的碎末,遇水便起绵滑泡沫,她把这些细沫覆上丈夫头发,稳稳托住他的后脑,十指灵活穿行在发根之中,从后颈绕至两侧额角,或轻或重地按压起来。 这套推拿手法还是祝晚棠言传身教的,她在他身上演练多次,已俱老练之势,力道把控更是轻缓,指腹划过头皮,酥酥麻麻的,很是松缓疲劳。 “舒服吧。”她抚回风池位置,拇指规律地反复揉挤,“我这个学徒当的可还行?” 祝晚棠双眸闭合,暖阳隔在眼皮之外,使得原本昏暗无光的视野里晕开一抹橘红,他喉间逸出一丝轻哼,只怡然道:“可以出师了。” 正享受间,忽听对方低呼一声:“嗳,怎么有白头发了。” 话音落下,但觉头顶传来细微刺痒,祝晚棠掀起眼帘,瞧见一根发丝递到眼前,颤颤迎着日光,泛出趋近透明的白亮。 苏柔抬起湿润指尖,揶揄般戳向丈夫脸颊,笑道:“才二十五,就开始白头啦。” 他没答话,接过端详一阵,随后轻轻吹气,让那白发晃晃悠悠飘飞远去了。 “别丢——”她抬眸望向半空,言语中带着几分惋惜,“我还想存着呢。” “等以后我成了老头子,你天天都能拔的,到时候想存多少有多少。”祝晚棠忍不住捺了捺她的鼻尖,静静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