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需要
第三十一章 需要
一丝清晰的意识扯带出连片清醒,蓦然从睡梦中回神,洛烛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 窗外冷白的光线刺眼可怕,他揉着眼睛推开房门,风凉凉穿过走廊,带着转瞬即逝空荡荡的呼呼声,客厅安静得吓人。 洛烛抬眼盯着对面那扇门,悬挂在门上的手工门牌歪歪扭扭写着他jiejie的名字。 太静了。 家中仿佛只剩他一人,只有他一个人被丢下,这种空落落的感觉让他心中凭空萌生出委屈酸涩的情绪,还夹带着难以形容的惊慌。 发散的幻想没有由来,洛烛下意识想到逃难,该不会发生什么灾难,mama爸爸带着jiejie逃走,却忘了他还在睡吧? 可是家里很平静,不像电视里遇难时那么杂乱。 唔,又或者他们一起出去玩了?去那个舅舅之前说的水上乐园,然后把他一个人丢下了?他们都忘了他也在家? 本就因刚睡醒而视线朦胧的眼睛,此刻更是水雾蒙蒙,眼眶不受控制湿了,喉头干涩,他吸了吸鼻子,带着显而易见的哭腔。 可很快,他又想到jiejie,jiejie总是记得他的,她绝对不会把他忘在一边。 这个认知令他安心。 草草抹了把眼睛,洛烛踮起脚触摸门把手,小心翼翼打开jiejie的房门。 “jiejie……” 不知道jiejie是否清醒着,他只敢小声叫唤,生怕打搅到jiejie休息。 一片寂静。 他探出头朝床上看去—— 空无一人。 jiejie不在。 …… …… “为什么不拒绝我?” jiejie问。 游戏的规则是说真话,她只是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即便是问句,他也没有回答的必要。然而洛烛隐隐察觉到,如果想要将这种关系持续下去,这是他必须回答的问题。 但……这种关系,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说出来,又真的不会再次加快两人分离的步伐吗? 抿着的嘴唇缓慢松开,他开口,却不是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看着她的眼睛突兀吐出一句:“我也……讨厌过你,jiejie。” 洛萤一愣。 这句“jiejie”,不是撒娇,不是亲昵,不是情调,只是单纯的“jiejie”。 他的真心话。 一碗水难端平,多子家庭尤其如此,再顿感的孩子也不会察觉不到天平倾斜的偏心,何况他们家从未掩瞒过这份偏爱。 家长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jiejie身体不好。 当然,若非如此,他大概不会有出生的机会,自诞生的理由开始对比,他和他的jiejie就有区别。何况jiejie是比他更脆弱的存在,更需要关照关心关爱,所有人的目光都理所应当优先放到jiejie身上。 他不是替代品,而是候补。 是需要等到他与之对应的正式成员告退之后,才能得到注视的候补。 ……虽然,他从未想过jiejie不在的情况。 某个新年,他们跟着爸爸回到爸爸的老家。车停在陌生的老屋门口,烟雾缭绕,mama抱着不舒服的jiejie匆忙进门,爸爸去停车,洛烛本想跟在mama身后,却被院中往来高大的大人遮蔽了视线,再接着,他跟丢了。 被丢下的忐忑不安在心中弥漫。 第一次来的地方,遍地都是陌生人,没有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就算是性格表现得偏外向的洛烛也感到拘谨。mama不知去向,他也不知道爸爸在哪里停车,又要什么时候回来,只好怯生生地窝在大门口等待。 期间不是没有人朝他搭过话,可那时的他不过三岁多,距离四岁还差一个多月,又因为紧张,难以将来龙去脉组织成完整清晰的句子,磕磕巴巴开口说不清楚,对方只听出他在等爸爸,便提议让他去屋里坐着等,但—— 到屋里的话,爸爸能看见他吗? 他不敢冒这个险,只能用力摇摇头。 对方拿他没辙,知道小孩子固执起来够犟,不再相劝,笑着走开了。 鼻腔充斥着鞭炮燃烧的烟味,再不愿意,等待期间洛烛还是挪了位置,从门口移到墙边角落里,为门口的鞭炮腾出空间。 即便如此,他站的地方距离大门并不远,因此能听见震耳欲聋的炮声,尖锐刺耳,又像重击胸口的拳头,砸得他晕乎乎的,心脏仿佛要蹦出去,难受的感觉令他恐惧地捂上耳朵,忍不住又往墙角钻了钻,视线却不敢从门口移开,生怕错过父母经过的身影。 随着最后一道响彻云霄的轰鸣,一道影子落在他身旁,忽然有人站到他身边,洛烛下意识以为是爸爸,欣喜地抬头看过去,入目的却又是一张陌生的脸。 陌生人跟他搭话,他懵懵看着对方。 十句里九句听不懂,唯一听懂的是最后一句话—— “……你看起来很乖啊,要是你jiejie哪天不在了,你爸妈也不——” “jiejie要去哪里?” 长篇大论中,洛烛只对这句话作出回应,带着纯粹的茫然。 然而他没能等到回答,mama抱着jiejie出现,将他带走了。 当天晚上,父母卧室中似乎传来零星争执的吵闹,洛烛没有细听,只是悄悄跑到jiejie房间,想要和她一起睡。 时间过去太久,现在的他已经想不起具体,却莫名有个印象——jiejie似乎有些不情愿。 那时的他们经常睡在一起,甚至能将其看作一种理所当然,她突如其来的生分反应让他感到些许委屈。 尽管最终,她还是答应了。 …… 某个春季流感频繁,即便打过疫苗也不会百分百逃过,洛萤正是不幸中招的孩子之一,整整一天高烧不退,洛醒枝特地请假在家照顾她。 洛醒枝本想带女儿上医院,看看打针吊水能不能让孩子退烧,可人山人海的儿童科几乎没有落足之地,坚持在里头排队等候的结果,极有可能是排不到的同时还害女儿染病更深,纠结之下,她选择回家。 家中静悄悄,丈夫还没下班。 女儿guntang的脸靠在她胸口,洛醒枝能清晰感到一股热气在发散,她匆忙提着在药店买的药品走进房间,意外在洛萤的床上看见小儿子熟睡的身影。 记得她们出门前,他还不在这边。 洛烛是听话的孩子,家中危险的东西、危险的地方跟他强调不准碰之后,他是不会动的,因此能让她放心地将他一人暂时留在家中。 可看着儿子脸上残留的泪痕,她突然意识到,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在全然未知的情况下醒来,发觉家中只有自己一个人,当然会感到不安与害怕。 滞后的内疚感油然而生,但眼下更紧急的是将女儿放下,以及避免儿子也被感染到,需要将他哄出去。 可被叫醒的洛烛不愿离开,只是揉着眼坐在一边,泫然欲泣地扁着嘴。 拿他没有办法,洛醒枝只好让他尽量坐远一些,柔声说:“那等jiejie吃完药,你跟mama一起出去好不好?” “我想跟jiejie一起。” “听话,jiejie不舒服要休息,不要打扰她。” 这个理由说服了他,洛烛勉为其难点点头,他看向躺在床上的jiejie,既希望jiejie能快点好起来和他玩,又在心中松了口气。 ——他没有被丢下。 人的一生中,总会在记忆里留下某些不知缘由格外清晰的片段,洛萤有,洛烛当然也有。 例如那天醒来以为自己被抛弃,例如被mama用湿毛巾擦去眼泪的安心,例如……mama坐在床上抱着高烧迟迟不退的jiejie,紧张到落泪的画面。 他就坐在jiejie的书桌旁看着,胸口不知为何闷闷的,难受不已。 生病的jiejie让他难受,抱着jiejie的mama也让他难受。 倏地,一个莫名的想法从迟滞的思绪中闪过,他呆呆地想,要是自己能代替jiejie就好了。 小孩子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也无法具体分辨出自己的心情,他只知道,自己想要代替jiejie生病,代替jiejie被mama紧张,代替jiejie被大家在意。 担心,嫉妒,渴望……就像调色盘里搅和到一起的颜料,搅拌到最后只剩黑色。 尽管那时的他什么都不明白,他唯一能够理解的只有——他难受。 在jiejie的房间里待着,看着那幅画面,他感到莫名感到窒息。 有点……讨厌。 他像个局外人。 …… 讨厌的表现是不理不睬,然而要做到却很难,洛烛早就习惯目光追逐jiejie的身影,跟jiejie分享所见所闻,以及一切异想天开的悄悄话,他根本做不到不搭理jiejie。 最重要的是,jiejie是唯一一个“依赖”他的人。她的依赖,她的注视,让他感到自己被需要着,他是重要的存在。每每回应她的需求,洛烛都能感到自己的存在一点点凝实,如同空气凝结出拥有影子的实体。 而且……jiejie依赖他,他也一样依赖着jiejie,jiejie需要他,他也同样需要jiejie。 就像在摇晃中走向平衡的天平,他能在其中体会到“平等”的滋味,哪怕那个天平到底还是没能稳住停歇,依然一摇一摆走过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想要什么呢? 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不论是糖果,玩具,还是……吻。 道路的分歧出现在面前,一方是jiejie一如既往的需要,一方是父母乃至世俗的认可。 他毫不犹豫做出选择。 人不能太贪心,大人们从小就这样教育他。jiejie要他,那他也一样,有jiejie就够了。 那场雨中突如其来的吻,将他对父母目光的憧憬彻底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