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

    柳星闻初登岛时,谪仙岛刚下过一场雨。

    他带着阿从,自浮生渡下了船,雨已经停了,只余浓重密布的乌云重重,遮挡住西南天边月的光影。偶尔有几缕尖锐不挠的星光,穿过撕棉扯絮般的云层,落在海面上。那些被海水冲上岸边的贝壳,被星光一照,发出微弱的、时明时灭的微光来,如草丛中一闪即逝的萤火。

    岛上风平浪静,天边却有龙啸般的雷声骤起,绵长悠远,不绝于耳。

    柳星闻无声地扯了扯唇角,眼眸中微露笑意,却满是倨傲不屑之色。

    此时来到谪仙岛,原不在他计划之中。

    他自及冠始,出镜天阁而周游东海,自号“追道”,斩断了无数所谓顶尖剑客的剑。他少而颖悟,从未经挫折,性格中难免带着傲慢睥睨之意。手下星光剑式熠熠辉煌,将对手之剑一一斩断,又要败者奉上剑尖精刃为他铸剑。千刃熔锋,融掉的岂止是金石剑锋,更是一名剑者的志向与锐气。

    而败者的结局,柳星闻并不在乎。

    他只在乎自己是否能在剑道上走得更远,就如谪仙太白,一把青莲剑与他的诗篇同样传名千古,令人闻之神往。

    他身为镜天阁少主,已是站在父亲的肩膀上俯瞰芸芸众生,只要他愿意,轻易就能冠绝幻术巅峰。可这样的轻易从容,不过是因为他的出身、因为世间精通幻术者本就极少,又有什么意思?李太白千古一诗仙,可是因着他父亲于诗律本就擅长?

    这世间有一等人,天生就是要翻覆云雨,超越世人所不能,柳星闻恰恰便是其一。所以他喜剑,更爱将那数不胜数的剑者败于手下的滋味。

    所以谪仙岛,被称为世间最强之剑的龙吟所在之地,他必是要来的、只是在柳星闻原本的计划中,他应当继续游历中原,将中原有名的剑客悉数击败,然后登上谪仙岛,在李太白羽化登仙之地,夺走龙吟掌门赵思青“天下第一剑”的名号。

    只是当柳星闻在某个他都已经记不起名字的小村,见到那个无名的龙吟弟子时,突然改变了主意。那会儿他正在村里唯一的茶棚里避雨,再简陋不过的低矮茅棚,茶是最低劣的碎叶浮沫,所坐桌椅也是普通木材粗粗打磨而成。柳星闻极不习惯——与台阶地砖都辉耀如星河的镜天阁相比,乡野之物实在上不得台面。而柳星闻其实不怎么嫌弃,他出游东海,为的是证明自己于剑道已登峰造极,非是为了享受。正如此刻,他饶有兴致地看向不远处,一个衣着普普通通的少年人,正解了自己的佩剑,捧在手里,让几个好奇的小童围着。

    小孩子像是没见过这样真正饮过血的兵刃,伸出的手好奇而小心翼翼地摸上剑鞘,发出小小的惊叹。他们围着那少年人,叽叽喳喳说着些“哥哥好厉害”“大哥哥,你背着这么重的大剑累不累呢”之类的童稚言语。

    柳星闻心中升起几分轻视,剑者之刃正如第二身,怎能让无知小童这般随便地乱摸。看来龙吟所谓最强之剑,倒是世人牵强附会得多了!

    那龙吟弟子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看轻,只笑吟吟地掏出口袋里的糖块分给几个小童,“不会呀。龙吟之剑,轻剑荡魔,重剑护世,缺一不可。”他说着,脸上浮现出一种生动的神往与憧憬之色,“这点重算不了什么,若我什么时候能像掌门领悟龙吟三训,才是真的好厉害呢。”

    他歪头看着小童们高高兴兴地吃糖,又应他们的要求,讲了许多在龙吟门下修行的趣事,话里话外,满满都是对现任掌门赵思青的孺慕之情。

    旁人听着,不过是武林之中的一段传奇,是距离太遥远的事情。

    柳星闻却是心中一动。

    他已经听出了前因后果,这龙吟弟子也不过偶然经过小村,为村里人除了困扰已久的山匪,又不肯收他们的谢金,还自告奋勇帮忙照顾这几个家里大人脱不开身的小童。口口声声,都是掌门教导,龙吟一派向来如此。

    柳星闻觉得有趣至极,他从来听闻龙吟威名,却未曾在路途中遇到龙吟弟子,好让他试试这最强之剑是否徒有其名。今日一见,方才明白过来:或许他并不是没有遇到,而是那些人,他们打扮得就如同普通江湖客,做的都是些柳星闻满不在意甚至是不屑一顾的小事,以至于让他忽略了如萤火般微弱的光。

    心念一转一动之间,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谪仙岛终年雷声不断,镜天阁高居于上,俯瞰下来的模样,与站在浮生渡又十分不同。柳星闻抬头,极目远眺之间,云在山下,雷在云中,浮生渡可见的尽头处,有道长挑身影巍巍而立。

    重峦叠嶂的云如同绵延不绝的浪涛,每一朵浪花之中,隐约雷光闪现。日头照不到谪仙岛的土地,只有月光缠绵,亘古不变。柳星闻心念一动,突然觉得世间竟如此安静,与红尘前所未有的相隔甚远。

    野风吹旧木,一息不相知。

    天地之极,不过咫尺。

    柳星闻迈步上前,追上不远处正负手观天的人,言辞礼貌,挑不出任何错处。

    他说:“劳驾,请问龙吟赵思青掌门所在如何走?”

    那人回过头,天际鸣啸的天雷之音蓦然中断。虽然发丝尽白,如云随风微荡,他却生就张极为年轻端丽的面庞。举手投足见青色衣袂翻飞,正是内功已臻绝顶的征兆。他分明正站在与柳星闻同样的山石路上,却如云烟浩渺,仙人临世。

    自太白后,谪仙岛代代有仙人的传说在此刻成了真。

    那人神情和煦,一双翦水秀目看向柳星闻:“公子寻赵思青,所为何事?”

    柳星闻笑了,这一笑让他看起来出奇的年轻而英姿俊美,他说:“本为求战,可现在我改主意了。”

    “剑客追道,请君一战。”

    追道,他当然是追道。柳星闻以此名战遍东海剑客,为的是证剑道之无双,一个追字,不过是自谦之词。

    “阁下不携佩剑,追道岂非胜之不武。”柳星闻眯起眼睛,语气中满是傲慢,“追道以此剑相赠,还请不弃。”

    说罢,便解了阿从的佩剑,双手奉上。

    被人如此突兀求战,青衣的仙人却是面色不变,墨黑长睫垂落,并不去接柳星闻送到面前的利剑。

    他摇首,淡淡道:“在下并未应承,追道公子请回罢。”

    他似是一潭碧水,看上去明亮清透几可见底,可若你捡起一粒小石投进潭中,却深得让人听不到任何回音。

    柳星闻细细打量他,兴味盎然——柳少阁主待人十分大方,阿从的剑虽算不上绝世名剑,在如今武林却也是顶顶好的。如此宝剑,足以令任何一名剑客心动不已,却打不动那人的心。

    他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追道不欺手无寸铁之人。”

    那人却不接他递来的宝剑,只淡淡道:“不必。胸中有剑,万物皆可为剑。”

    越是拒绝,柳星闻追逐之心便越多一分。三次赠剑那人均是不受,柳星闻却愈加战意勃发。对方的拒绝令他兴奋不已,万物可为剑,剑本不为胜负风采而出,这样的话语柳星闻从未曾听闻,初初听对方如此说,竟然自胸腔升腾起莫大的恶意——面对这般风姿天成的人物,他只觉全身血液涌动,兴奋令他大脑充血,近乎一片空白。夜风拂过他年轻英俊的脸庞,却吹不散丝毫热意,只让他心中粼粼的意动,尽数化作了兽一般的凶戾,而后是近乎绝顶的扭曲快意。柳星闻并不能察觉此刻的自己,与往日那个把酒饮月的潇洒公子判然不同。他只知道那股无名莫名的、不知该称之为何的剧烈跳动,让他只想执剑,以星剑十九式压制对面的仙人,断其锋刃,囚其体肤,然后——

    然后如何呢?

    他已经来不及去想了。实际上,关于那场比试的许多细节,在柳星闻的回忆中都近乎空白,他忘记自己如何回应,只记得他递出了自以为凌厉的一剑,强令对方抬手应战。星剑十九式的第一式,杀气凛然,却被看起来脆弱易碎的枯枝轻易拂开去。那是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明明看上去对方并未施多少力,却逼得柳星闻步步退去。他银牙紧咬,连退三尺之距,才后脚猛地一打,勉强停下脚步。足下微微有些高度的鞋跟,已经半陷入地面。

    柳星闻不甘受人压制,手腕一翻一转间坠星被高高抛起,在半空中翻了个个儿,又稳稳落入手中,疾疾连刺百会、通天、玉枕等要xue。剑至半空之时已是剑芒四散,恰如流星赶月,每道星芒都直冲对方周身关窍。这是星剑十九式中极狠辣的一式,剑气构筑出的无形之剑,远比有形的铁刃更锋锐,在往日不知折了多少剑客自豪的绝式。那些星光刹间拢住对面,直刺而去的势头猛烈,并无丝毫破绽。

    青衣仙人却不见慌乱,面对汹汹而至的剑势不退反进,口中轻叹一声“好招”,枯枝却是直直切入交织成密网的星芒里。他这招看着平平无奇,枯木又怎能抵挡铺天盖地的锐利剑光?可偏偏就是这样一根枯枝,如同尖锥直刺柳星闻的星芒剑网,让那片灿灿光华蛛网般寸寸开裂。

    柳星闻额头渗出薄薄汗珠,也似他一样不肯后退,坠星上挑刺他面门,扑了个空,又转身斜刺出来。青衣人逼上前一步,剑气裂痕便扩散至星剑之尖,一股巨力透过剑身直打他柳星闻的腕口,剧痛令他原本因兴奋而泛红的英俊面庞瞬间变得苍白。削铁如泥的利剑对上枯枝,倾轧间发出令人牙酸的破坏之声。随着天际雷声轰鸣,柳星闻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镜天阁花费无数心血为自己打造的利剑爆裂开来,瞬间同星芒一起散作了天地间无数灰痕,随后消弭无踪。

    柳星闻再支撑不住,右手一松,断剑噹地坠落,弹开了几尺远。他胸口气血翻涌,单膝半跪在了地面上。

    似是被青衣仙人的剑气所惊,谪仙岛上方密布的乌云竟不知何时已散开去,星芒自苍穹坠落,被黑夜尽数吞下了。唯余月华千里,流照古今。

    那抹月痕,也落在了柳星闻心上。

    他已知对面是何人——除了龙吟掌门赵思青,当世又有谁能泰然自若使出如此磅礴的剑式。天地偌大间,只有这一抹孤月,温和却不容抗拒地照亮暗沉夜空。他是那样从容,却一招一剑都刺在了柳星闻心头,既美丽,又伤人。

    或许世间最美的东西都是如此。

    极华美的剑,与极普通的枯枝,在谪仙岛的僻静角落交织出的残酷光辉已散去。余下的两人静静站着,谁都没有说话。柳星闻心中十分窘迫,千万种念头在他脑海中网罗交织,却又一齐化作了虚无。他的每个念头都是赵思青,他在月光下回首,他手里的枯枝,他的温和,还有,与剑招相比,略显柔软的笑容。

    抚花抱剑君此去,天下风雪不沾衣。

    柳星闻明白了。

    他不曾见过赵思青年少时轻剑快马,一战惊武林的意气风发,却实实在在目睹着眼前人独立月下。

    赵思青侧着头若有所思,唇瓣间抿起的弧度明晰干净,月光霜雪般明然地流离了满肩。发尾在夜晚的寒凉中凝结出薄薄的霜,与剑影纠缠翻飞,飘逸如仙人,风姿卓然地令柳星闻心惊。

    半晌,赵思青才温声道:“追道公子,你心中戾气太甚……剑此一器,原为杀人剑。太多的剑,铸剑的目的只有一个。如此兵器,若使用者心中偏颇狠戾,最终难免伤己。”

    其实以他们关系,甚至谈不上交情,赵思青也知自己交浅言深,只能笑笑,“是赵某多言了。”

    柳星闻在仓皇间起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身姿笔挺,不落下风。

    “赵掌门好气魄。”

    他说着,不愿失去素来的骄傲,即便在此时,骄傲已经成为努力维持的表象。但他就是不愿意让赵思青心中留下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

    “追道必将再访,就此别过了。”

    柳星闻转身,把那仙人般的赵掌门独留月下。

    他不可回头,不能驻足,不然便会被那人乱了心神,纵容心中的凶兽越栏而出。

    “赵思青……”

    被黑革包覆的手指划过镜石,被施过幻术的镜面泛起涟漪,一圈圈漾开去。

    柳星闻垂眸,凝视镜中真切如有实体的影响,最终手指轻轻落在那人白发的发尾。

    朝如青云暮成雪。

    不论青丝白发,都不能熄灭他心中半分渴望的赤焰。

    谪仙岛一夜,真正成就了追道。柳星闻得窥剑道之极,而迷于情天。

    怨憎会,爱别离,但凡世间情爱,总难免与恶意纠缠双生。自私,占有,妒忌,不满,却无人愿意直言,只觉得阴暗滋生,难以言说。

    昔年《南华经》曾有典故,庄子之妻死,鼓盆而歌,是情?是理?却是情理不合,而得天道。

    柳星闻自觉得窥天道一鳞半爪之羽。

    圣人云,朝闻夕死。

    可若问起柳少阁主,他却是不甘“夕死可矣”的。

    柳星闻不要做先祖柳镜风那般的人,情仇两难,抱憾而终。既已触碰过最清洌的月色,便总要将他紧紧握于掌中,令他不能退不可逃。

    已经不再是少年的柳星闻深深吸了口气,提笔在纸上一字一句写下——

    “剑客追道,求战谪仙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