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书斋 - 言情小说 - 慕君子在线阅读 -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为什么啊?!

    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事却不告诉我?

    也是,我没资格知道。

    但是搬来这里之前那晚我们同寝,他亲亲我的胸向他每天浇的小花告别,万一真的是最后一次呢?!数日前于院内短暂相见,他回首对我笑,万一真的是最后一面呢?!

    我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同他说上啊!

    一刻也不能等了,我现在就要去他身边。

    “何康,烦你带我过去。”我对面前的内侍说。担心轮椅行动不便,动静又大,于是加了一句,“不用推我,抱着去就行。”

    “殿下,后宫女子不得入前殿。”他揖着手,垂首不动。

    “你便是前朝男子了?”我心内焦急,扬声讽道。

    “娴月。”太妃威严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将我喝止住。

    她第一次有些责备地看着我。我知道确实是我不守礼,逾矩了。

    可是我必须去。

    我抬头迎向这目光,正视着她的眼睛说道:“太妃恕罪。娴月幼时曾随家父谒大成殿,在圣师像前立向学之誓。时余自述其志曰:娴月知身命微浅,不能济世经国,弘德于天下。惟愿正心明理,亲其亲,友其友,为所爱之人分忧解难。”

    当时我想的是,希望父母不要一见我,便想到我的身体状况,就要悲伤。

    希望梦梦不要老叫我小姐,把我当成交心好友,信任一点。

    现在我想到明玉身边去。他有事情不告诉我。我知道他是想保护我,但是我也想陪着他。

    太妃深重地看了我良久,眼神里的责备之色褪去了。她没有说话,但是示意身旁的宫人将斗篷拿给我。

    梦梦为我理好衣服,悄悄拽了一下袖子。我轻声告诉她不要担忧,安心等我回来。

    何康抱着我在宫苑中快步穿行。他可能抱明玉比较熟练,我觉得很稳,也没有不适。

    只是被男孩子抱仍有些别扭。我不愿意男子碰我。明玉的内侍们虽是宦官,但我一直也没见过外男,看待他们与寻常男子都是一样的。

    幸好这斗篷比我身体还长。下摆一兜,就像裹在被子里一样。我里面穿得也厚,基本感觉不到什么。

    忽然,他对我说:“殿下,臣在朝中有职的。”

    “你有什么职。”

    “从七品起居令史。”

    哦,原来他还负责记录明玉言行的呀。怪不得我观他服色与别的内侍不太一样。以前也没在意过,只觉得这是因为何康同明玉关系最好。梦梦也不穿宫女衣服,每天都是我为她搭衣服。

    “秘书监是不是有位著作也姓何。”我突然想起明玉之前告诉过我秘书监何著作有姻亲在湘地,托他将我的佩囊送走了,让我放心。他们同是史职,难道有什么渊源。

    “那是家父。”

    是这样吗。那他即使不是高门望族,也是仕宦人家。为什么要入宫?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有开口。他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了,顾自说道:“当年先主问责秘书监,家父恐受牵连,适逢少主选拣内侍,便送我入宫。初时我心怀怨怼,然与少主相处日久,即为他所折服。”

    一阵朔风吹起,身后墙苑中隐隐传来呼啸之声。他将我的斗篷紧了紧,接着说:“臣僭越妄言。少主将殿下当作知己,有些事情,臣等驽钝,或许也只有殿下能感同身受。今少主自觉愧于先主,幽于阁中不出,乞殿下……”

    “好。我知道了。”

    祈安阁位于前殿东北方,外形有如庙观,所供奉的却既无牌位也无神像。当年明玉为神仙所救,又说不出是哪路神仙,先主便建了这祈安阁,意在遍祝诸天神佛,求请护佑皇子平安。

    阁周重兵把守,何康向一人见了礼。我猜测这是邱将军,但是天太黑了,他又甲胄在身,看不清长什么样。

    将军把我们放进去了。打开殿门,神案上的烛光便摇曳起来。案后果然既无塑像也无灵牌,两枝香烛作为唯一的光源照亮空旷的室内。虽有些昏暗,却也无阻滞。

    明玉端立于神案前。没有轮椅,直接立在地上。他的另一名内侍萧芒跪在旁边扶着他,其余还有三人侍立在后。

    他回头看见是我,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说:“娴月……咳,你来了。我没事,快回去吧。”开口喑哑,还清了清喉咙。

    这个语调我只听过一次,便是在他告诉我因立后之事与朝臣争执,心内烦闷的那天。

    表面平静,却暗涌波澜,压抑着疲惫与沉重的忧思。

    他的神色也是这般。原本柔和与俊朗并举的面目敛去了平日的笑意,则愈显刀刻斧凿。深锁的眉间藏埋着憔悴,眼中也隐隐有血丝。

    我说:“我不回去。你跟我一起回去。”

    他将头转回,仰面轻叹一声。

    “昔时我伤痛未愈,父皇每日跪于阁内诵经祈福,希求我早日康复。后日……便是父皇忌日,我却亲手害死幼弟,我……愧对父皇……”

    “你都没手,何来亲手之说。此事非你过错。地上凉,快起来与我回去。”

    他却不回应我,仍微抬着头,双眼直直地望向斜上方的虚空。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伫立于地面的身影明明只及常人一半高,却清劲挺拔,如凌寒的松柏。他玄黑的披风下摆前部掖在身下垫着,后面则直接垂落在地,与夜幕融为一体。烛光将影子拉长投到后面的墙壁上,他的身体则在自己与内侍们放大的投影映衬下,在这空旷的暗室中显得有些单薄。

    他即是如此凝视着那虚空,用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开口。

    “珏……自知身为废人,五体不存,不堪当国之大任。惟愿在皇弟尚幼时为其代理天下,保江山百姓无虞,交予皇弟手中。然父皇孝期未满,珏却害皇弟身死,陷国家于无嗣之忧,实乃不赦之大罪。异日身赴黄泉,纵已无全尸,亦当披发受戮,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

    闻听此言,我无名火起,立时就想将他畅快淋漓地痛骂一顿。

    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生为废人,死无全尸……这不也是在说我吗!

    是,我不在意。但听到这些字句,仍觉得刺耳。

    可看着他茕立于地面的背影,又不忍心骂出口。

    “何康,劳你放我下来。”我扬起下颌点了点他身边的位置,“放那儿。”

    他不肯起来,不肯随我回去。也不愿理我,不愿听我说话。那我便陪他在此坐着吧。

    何康抱着我行至案前。我突然想到,其实可能也并非坐着。

    他莫不是觉得自己这样杵在地上,是在向先主下跪。

    ……行。我陪你一起跪。

    视角蓦然放低,一种肃穆之意从四面八方向我周身裹挟而来。

    我自生病失去肢体后,不是被抱在怀中便是坐在轮椅上、卧于榻上,从不曾直接在地上立着。

    唯一的一次是在七年前。学宫休沐,夫子祠庙洒扫闭殿。父亲央了人,偷偷抱我进去,带我在正殿拜了夫子,又执朱笔在我眉心点了砂。

    我立于蒲团上。殿阁森严,夫子的圣像更显得伟壮。我便是在那时面向先师立了誓。

    父亲说,此后,在他眼里,我便是半个士人了。

    每思及此,我真的很开心。却向来不敢依父亲所言那般,当真以士子自居。

    七岁时我如初生牛犊,每次学习时随父亲祝告天地君亲师,自然也敢在夫子神灵前言志。

    而后习圣贤金言渐多,却不由心生惶恐。

    我看向明玉目光所投掷的地方。雕梁文翠,画栋涂朱,端崇神圣又雍容华贵,一如那日的大成宝殿。

    而我竟不知凭何种身份,得以有资格登临在此。

    飘摇薄命,残缺微身。甚至此时此刻下面还塞着东西。不忠不孝无礼无节我配么?

    不。

    没有什么配不配的。这是他本就早该听到的话。

    一直无人想到对他说。在我来此后结识的所有人中,似乎也无人有比我更合适的立场开口。

    或许只是大道之声假借我心我口显示出来。我义不容辞,定当将这声音,送入他耳中。

    天地君亲啊,请容宥我。

    明玉啊,请仔细聆听。

    今日,娴月便僭越一回,充当一次士人。

    “先主英魂在上,江南后学虞娴月谨拜。”

    我像明玉一样立直身子,昂首注视前方的虚空。甫一开口,他转头看向我。目光有几分疑惑,但眉宇间的沉肃未消减半分。我不管他,接着说道。

    “自禹传子启二三千载,天命降于家。其为人君者,私而废公者有之,愚懦不立者有之,独虐恣睢者亦有之。是屈子见放,汉帝受挟,强秦两世而倾也。余虽不才,然妄断此厄,皆有以君道不正之故。道不正,则天命昧,兵燹起。虽常有挺秀雄杰昭于暗世,亦难救其民于池鱼之殃也。”

    “然则何为正道耶?夫与人交,正其心,诚其意,修身齐家,尚须笃思明鉴,慎以自持,故曾子曰日三省身者也。况乎治国平天下也哉?孟子曰:夫大丈夫者,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其言也壮,而其行也难矣。”

    “余尝谓古之君子仁风既绝,当世之人,莫能见其大道,因窃援夫子金言为高山仰止之志。及见令郎,方知明德在望,曩者所思,谬乎大矣。”

    “少主明玉,以未及束发之年,居丕绩,当大任,行南面治功之业。不骄不yin,不怠不专。不以国为私产,而为其责分;不以民为犬马,而为其同袍。其泛爱亲仁,于君,则堪千秋之表;于士,可垂万世之范。”

    “余自仲夏来此与明玉交,听其言,观其行,察其雅量,慕其卓才,而敬其清襟。疾楚戕伤,莫夺其神;苦困艰难,毋移其志。上未愧于宗祖,下无负于羣黎。丹心玉质,天地可彰。”

    一席话说完,我长呼一口气,方垂目用余光顾盼身旁的明玉。

    他竟然泪流满面。眉间刻意为自己锁上的压抑已然不存,神情又柔软下来。身体也不似刚才那样紧绷了,含下胸微微颤抖着。

    他哽咽:“娴月,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你有的。你已经很好了。但天子任重道远,你还要一直努力。”

    他带着满脸的泪光重重地点头。

    然后我就听得他在那儿调息。过了片刻,终于用虽然仍有点闷,但恢复了一向的温和的声音对我说道。

    “你且先回去。再等两天,待我肃清残党,便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