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银币（未完

    一个瘦得皮包骨的男人缩在车厢的角落，他一丝不挂，神情木然，任由泰妮给自己披上一张毛毡毯子。

    她的猜测没错，他正是先前的黑山——也就是摩根·奥多兰。

    掮客团营地接连受袭，他们匆匆收拾财物想要转移，情急之下就近采用大量苹木作为燃料焚烧尸体。先前奥多兰家的寡母曾告诉泰妮一行人，他家以制香为生，其中特色便是苹木所制。也许这就是引来摩根的原因。

    邓肯与莉娜去而复返，实际上布洛薇几乎将盗匪杀光了，不知什么原因，有一部分盗匪不在营地中，就连那个能够钳制布洛薇的法师多克也不在。

    布洛薇与他们约定，日后在孤叶镇相见。

    一行人回到苹野接上矿工家属，稍作补给，又请了村中的医生给布瑞简单清创包扎。

    出于安全考虑，摩根和矿工家属分开乘坐马车，布瑞也被安置在摩根所在的马车上，这里宽敞的空间让他能够舒服地躺着。

    回程的路上，布瑞发起高热，他意识昏沉，在颠簸中陷入沉眠。

    泰妮已经做尽了能想到的所有事情，她抱膝坐在布瑞身旁，连日哭泣让她眼皮红肿，在那之下的绿色眼瞳如同脆弱的玻璃。

    －

    回到孤叶镇后，布瑞被接往鸦阁城堡。

    史崔尔心急如焚，对着邓肯破口大骂：“他怎么能够伤成这样？？！！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邓肯抿着嘴，沉默不语。

    教会的牧师匆匆赶来，路过他们时顿住脚步：“莉娜？你近来怎么回事？唱诗班的修女正到处找你。”

    他向史崔尔行了一礼：“抱歉，大人，这孩子的母亲很挂念她。”

    史崔尔的怒火被打断，他无力地挥了挥手，不再斥责众人：“行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邓肯与莉娜对视一眼，向史崔尔抚胸致意后退下。

    －

    室内缭绕着冰冷苦涩的药味，猩红落地窗帘紧闭着，唯一的光源来自床边的一盏昏黄小灯。

    床上的男人面色苍白，一道狰狞可怖的刀伤几乎贯穿了他的右脸，在治愈魔法的作用下，伤口迅速愈合结痂，无可避免的在脸上留下疤痕。

    因为医治得太迟，他的右眼再也看不见了。

    泰妮将毯子轻轻搭在布瑞重新接好的右臂上，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泰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哭了太久，眼睛干涩疼痛，再也没有一滴泪了。

    可她舍不得让布瑞离开自己的视线。

    史崔尔悄然而至。

    他的手轻搭在泰妮肩头。

    泰妮猛然回神，握住他的手，急切道：“医生怎么说？”

    “他已经没事了。”

    她舒了口气，肩膀松弛下来。

    “……但右眼保不住了，右手也落下残疾，也许以后都站不起来了。”

    “……”

    手上触感冰凉，眼前瘦小的少女形容憔悴，长卷发有些毛躁，为了方便照顾布瑞，胡乱挽在脑后，又厚又重的发髻向后坠着她的头皮。

    这是那夜过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她一无所知。

    史崔尔明知此时该为自己的好兄弟拥有这样一位真心的恋人感到高兴，但仍有隐隐不甘萦绕心间。

    史崔尔听见自己叹了口气：“你也该休息一下，这几天你衣不解带地照顾布瑞，他看到你的样子会担心的。”

    泰妮抬手将颊边发丝挽至耳后，怔怔道：“会吗？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她的动作似乎扯痛了自己，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也对……还要麻烦您照顾他，我，我就在这睡一会……”

    史崔尔摇了摇头：“我会安排医师来照顾他，他们比你我都要更加仔细专业，你的房间离这里不远，有什么动静即刻就能过来。”

    说的也是，泰妮点点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搭在史崔尔手背上，压得他未能将手抽回：“大人，请原谅我的失礼。”

    “叫我史崔尔，拜托（please）。”史崔尔压下表面的失落，“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泰妮还要说什么，他将食指抵在唇上，眼神瞟向布瑞的方向。

    她立时没了言语，起身走向门外。

    少女摇摇晃晃跟在史崔尔身侧，鞋跟陷进柔软的地毯中，显得抬脚十分困难。史崔尔落后半步，扶住她的双臂。

    “小心。”

    泰妮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她看向史崔尔，但史崔尔的目光直视前方。

    他们静默着穿过走廊。

    女佣已经备好洗漱的热水，泰妮再三谢过史崔尔，将身体泡进浴缸中。

    心神骤然松弛，身体的疲倦涌上来。

    浴缸中镶嵌的宝石使水温维持在一个舒适的温度，水汽氤氲熏烘着面颊，女佣的手轻柔地在她身上动作——泰妮就这样睡着了。

    女佣轻唤多次没有得到回应，正不知所措之时，一双手将少女单薄的身体从水中捞出。

    史崔尔并没有布瑞那般明显的臂肌，但常年游戏打猎也让他的手臂结实有力。水从泰妮光裸的身躯上滑落，她睡得太沉，对此亦无所觉。

    史崔尔身上的丝质衬衣迅速洇湿，他看了一眼呆立在旁的女佣，她急忙上前替泰妮擦拭身体。

    干燥的毛巾抚过泰妮平坦的小腹，她紧蹙着的眉头松开，双手主动环上他的身体。她低低笑着：“痒……”

    少女温热的身体紧贴在史崔尔身上，他有些慌乱，但她仍旧闭着双眼，唇边噙着笑意，像是做了什么美梦。

    她笑起来真的很漂亮。

    淡淡妒意升腾而起，他想起树下的惊鸿一瞥，想起她在床上的意乱情迷，想起泰妮和布瑞并肩站在厅里，而他只能站在他们身后。

    女佣终于结束了自己的工作，她为他们打开浴室的门，史崔尔抱着泰妮大步走出，顺着女佣的引导来到床边。

    史崔尔放下泰妮，床垫柔软下陷，他的膝盖没有跪稳，差点压在她身上。

    他用手撑起身体，视线落到泰妮rufang上的一圈齿痕上，那处咬痕已经很淡，细细密密地围绕着淡粉色的乳晕。

    这是上次……

    史崔尔猛地拉过被子为泰妮盖上，有些狼狈地逃出门去。

    －

    泰妮夜半惊醒，奔至布瑞的房间，他还好好地睡着，倒把守夜的护士吓得不轻。

    她就这样醒醒睡睡，半点不得安生。次日下午，她再次奔往时，布瑞已经被佣人服侍着靠坐起来，正在进食。

    窗帘被绑带束起，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散室内滞涩的气息，微凉又不至于使人不适，布瑞怕热，尽管佣人再三劝告，还是扯开了三颗扣子。

    他的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不像前几日那样苍白脆弱，就这样只着衬衣懒散坐着，倒像个闲散浪荡的富家少爷。

    布瑞一眼就看见扶着门框的泰妮，他摆摆手示意女佣退下，声音低哑：“裙子很适合你。”

    泰妮穿着一袭浅蓝色长裙，上面的蕾丝层层叠叠，还坠着许多珍珠。

    她走上前来，有些茫然：“……是女仆为我准备的，我的衣服……”

    泰妮努力回忆着自己长袍的去向，布瑞只是笑：“看来你该谢谢史崔尔。”

    泰妮随意点头：“你感觉怎么样？身上还疼吗？”

    “还行，我看我再休养个几天就能好了。”布瑞满不在意，“你别担心，以前在团里和那些臭小子们对练，我经常受伤，最重的一次也就养了两天。”

    说到骑士团，泰妮沉默下来。

    布瑞还怀念着骑士团，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

    自从他们相遇，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炽焰骑士团作为教国的顶尖战力，其中骑士也是十分荣耀。

    泰妮抿着唇：“你还是得遵照医嘱好好休养，否则恢复起来会慢的。”

    布瑞笑道：“遵命，女士。”

    泰妮有些哭笑不得，却见布瑞正色道：“邓肯和莉娜来看过我了，莉娜给我带来一些……消息……”

    四下无人，布瑞还是压低了声音，泰妮不得不俯身凑近才能听个大概。她洗过的长发带着不同以往的清爽植物香气，垂在布瑞胸前。

    布瑞深吸一口气：“莉娜的父亲在温煦骑士团中任职，再过几日，他就会随同温尼斯特主教一同回到孤叶镇，他设法发来一封家书——温尼斯特主教此行携带十名日冕骑士。”

    他知道泰妮对骑士团不甚了解，进一步解释道：“日冕骑士在教会中专门负责审判异教徒，莉娜的父亲认为孤叶镇可能会发生一些事情，让她和她的母亲离开。”

    泰妮轻轻“啊”了一声，在她的认知中，这个审判有着很灵活的cao作性：“这……？那巡回主教此行究竟是为了什么？”

    布瑞摇了摇头：“我不清楚，还有，莉娜他们把摩根送去治安所了。”

    “摩根的母亲，也只吊着一口气过日子，如果他没了……”泰妮沉吟片刻，“哪怕他要受到审判，也应当是恢复理智之后，他现在完全没有神志……”

    昨天泰妮一心扑在布瑞身上，没注意队友们是怎么处理后续事件。从她初次遇袭的情况来看，摩根应当是被掮客团的人绑架当做战力，也许连摩根自己都不清楚兽化的真正原因，那群盗匪杀人夺财，倘若这些事情也被算到他头上……那……

    微风将她胸前的蕾丝吹得微微飘起，那些米粒大小的珍珠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泰妮陷入沉思，久久无言。

    她半天才回过神来，布瑞浅金色眼瞳柔和又平静地注视着她，没有半点不耐。

    “……我想，也许应该将这两件事都报告给史崔尔大人。他是您的朋友，也是此地统治者的家族成员，摩根的事情……出于我的私心，我认为不该让他呆在治安所这样的地方，但他犯下的罪行与未知的兽化的威胁同样存在，我想，也许我可以带着他躲到郊外去……然后，再慢慢进行调查……还有，镇子上鱼龙混杂，有着掮客团的眼线……还有先前布洛薇的事情……”

    泰妮胡乱说着自己的想法，随着讲述，她慢慢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布瑞唇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

    傍晚时分，阿鹿送来史崔尔寻得的一辆轮椅。

    泰妮看着轮椅有些难受，布瑞倒是兴致勃勃。

    “推我出去走走吧。”

    泰妮推着布瑞走在花园中。

    此时刚至初秋，树叶微微泛黄，许多泰妮认不出的花朵还在盛放着。昏黄暮色被枝叶拦截，在树叶与围墙之间的一点天幕中，能看见层层云彩。

    今天是个好天气，那些薄如轻纱的云不曾被吹散。它们钉在天上，任由夕阳点燃，云彩嫣红着，像少女的唇色。夕阳沉下，云渐渐熄灭，但星子又将它点亮。它们缀在云上，像是反衬着光泽的上好绸缎。

    云变换着不同的光彩，终于隐入更深的夜色，唯剩星河缓缓流淌。

    他们静坐着。

    泰妮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

    那个吻来自右侧，又轻又快，布瑞的右眼看不见，当他迟钝地转过左眼的眼珠时，少女已经直起了身子。

    温热柔软的触感后知后觉传递到他脑中。

    就在这时，一名书吏打扮的男子气喘吁吁地跑进花园，打破旖旎的气氛，他大声喊道：“请问这里有一位泰妮亚丽丝小姐吗？”

    泰妮有些惊讶。

    “……是我。”

    那男子又惊又喜，一路小跑来到他们身前，将一封信件递给泰妮，急切道：“啊！真的是您？泰妮亚丽丝小姐？！这里有一封寄给您的信，您已经成了我们邮局的名人了！”

    泰妮心里已经有所猜测，在抽出信纸之时忍不住微微发颤。

    男子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您绝对想不到这封信是怎么寄来的，真是神了！四年前我们邮局收到了这封信，它上面写明了要我们在这一年这一天的这个时候，来城堡的花园里交给一位叫泰妮亚丽丝的小姐！真是神了！”

    他激动地重复了几遍“神了”，忍不住掏出20银币递给泰妮：“我们邮局都在打赌呢！赌到底是个恶作剧还是确有其事，托您的福，我可是赚了不少，感谢您，泰妮亚丽丝小姐，这些钱就当做我微不足道的心意！”

    男人兴奋地原地蹦跳几下，向泰妮和布瑞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

    布瑞的声音带着笑意：“看来这位先生真的赚了不少呢，泰妮……亚丽丝小姐？”

    泰妮已经一目十行地看完信件的内容，她将有些泛黄的信纸抱在胸前，仰头看着夜空，眼里亮闪闪的：“是尤兰达给我起的。那时候我太小了，被遗弃在学院附近，捡到我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就只是随便叫我Tiny，后来尤兰达坚持认为我该有个正式的名字……虽然也没怎么用上。啊，尤兰达是我的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