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船

    民兵们两人一组押送盗匪，泰妮等人不再坐车，改为骑马，方便时时照看队伍中的异动。泰妮不太会骑马，但那匹马很是乖顺，依照史崔尔所言轻轻一夹马肚子，就自己跟着队列前行。

    回孤叶镇的路途漫长而又疲倦，一路无言。

    山坳野村渐次而过，天幕黑沉沉地压在头顶，直到山路婉转而下，才看见远方与地相接处像是撕破了成片的云，显露出青白色的天空，孤叶镇城墙的轮廓隐约可见。

    菲尼克斯这才开口：“想必稍后审问盗匪又会惹出许多麻烦事，几位有什么打算？”

    邓肯一笑，随即发出痛苦的嘶声，大概是布兰塔亚对他造成的外伤还没完全恢复，后面的话也就堵在喉间。

    莉娜担忧地看着邓肯，场面一时陷入失礼的沉默。

    泰妮紧握缰绳：“……掮客团作恶多端，不论是什么，为了受害的民众，也为了我们忠诚的伙伴，我都要追查到底。”

    少女骑在高头大马上略显紧张，谈及更为危险的事物却表露出非凡的坚毅，真不知是勇敢还是莽撞，亦或是天真。

    不论如何，菲尼克斯欣赏这种无畏的精神：“为了孤叶镇的民众，我会竭力协助……”

    “泰妮。”泰妮向他颔首。

    “我会竭力协助泰妮女士。”

    －

    一行人在城门分别，莉娜陪着邓肯去教会寻求牧师医治，泰妮等人则是押着盗匪前往治安所。

    菲尼克斯并没有让泰妮参与前面的环节，她坐在接待处百无聊赖地摆弄装成普通头盔的布兰塔亚，当她被通知前往会见室时，那盗匪已经吓破了胆，只是听见开门声就已惊惧不安。

    泰妮平静地扫过盗匪惊恐的双眼，回身向为她开门的守卫道谢。

    环顾室内，四周皆有持械守卫戒备在旁，那盗匪身上没有任何束缚，战战兢兢地坐在桌子对面。在他身后是史崔尔和菲尼克斯，他们漫不经心地倚靠着另一张桌子，见泰妮走近，向她点头致意。

    泰妮自然地在盗匪对面坐下，想要审问也得有切入点，史崔尔和菲尼克斯都未曾参与苹野以及更早之前的事件，不知其中细节。

    “你们在孤叶镇驻扎多久了？”

    盗匪高壮的身形战栗着，他答道：“……一年多了。”

    居然这么久了？多克究竟在布什么局？

    “你们是怎么混入孤叶镇的？据我所知，你们中的不少人早已上了民兵队的名单。”

    他又是一颤：“我们……我们只关心钱的事……有人给我们通行证，您知道，每天通行城门的人很多，只要有通行证，一般都不会被查问。”

    泰妮伸手重重叩击桌面：“谁？”

    盗匪几乎要哭出声来：“……”

    “我要名字！”

    “是老山！是老山！”

    泰妮怔然，居然是老山，就在今天早些时候还想到要为他寻医问药，他却给他们背后重重一刀，害得布瑞差点死去。她几乎是咬牙切齿：“是吗？他不是病得快死了？现在和你们联络的人是谁？”

    很快泰妮又摆了摆手，还能是谁呢？恐怕就是布瑞出生入死救下的小山。她感到一阵恶心：“多克在哪？”

    火元素结合着怒气升腾，瞬间将室温提高了几个度，那盗匪离得最近，吓得涕泗横流：“在长船，他在长船！”

    菲尼克斯递来一个眼神，他的蓝瞳如同静水，一股清爽的凉意笼罩泰妮周身，它并不算柔和，她能感受到对方非常强大。

    泰妮立即意识到菲尼克斯是一位高阶施法者，她回以抱歉的勉强微笑，深呼吸几次，压下想将这里烧成灰烬的念头，接着问道：“你们多久交接一次？有什么暗号？”

    那盗匪一一交代，就在守卫得到示意上前准备押解他回到牢房之时，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好心的小姐……求您给我换个牢房，和黑山那个畜生关在一起实在太吓人了！！！”

    他似是知道几人之中唯有泰妮最易被说动，膝行着向她靠近，守卫的长矛顿时架在盗匪喉间，使他不得寸进。

    “那畜生发起狂来会杀人的！小姐！求您救救我！！！”

    裹挟着汗臭血腥的体味扑鼻而来，泰妮皱着鼻子，低头仔细查看他的相貌形容。

    “你以为监牢是旅店的房间？任由你挑三拣四。”菲尼克斯冷冷出声。

    盗匪咋咋呜呜地还想再说什么，守卫已经动手拖人，哀嚎哭丧的声音逐渐远去。泰妮略有迟疑，抬头看向菲尼克斯，四目相对，男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泰妮站起身来：“黑山原名摩根·奥多兰，是孤叶镇的居民，他与meimei走失的消息在孤叶镇的公告板上贴了半年有余，相信镇长大人也有印象。摩根不知为何有了兽化的能力，被掮客团驱使，他在那里一定过得不好，我担心摩根看到掮客团的人可能会受到刺激，恐怕会再次发狂，还请您为他单独腾出一个地方。“

    菲尼克斯思索片刻：“好吧，只是治安所的牢房不多，我会想办法的。”

    泰妮点点头，有些得寸进尺地提出下一个请求：“摩娜至今下落不明，奥多兰家中只剩下一位寡母，还请您宽宥，让他们母子相见。”

    镇长唇角微勾，似是冷笑，他将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摩根犯下许多罪孽，法官尚未对他作出审判，为他换位已是我承担风险的结果。在这期间，他随时会造成更大的危险，你提出这种要求，见面时若摩根受激兽化，难道流血的不是孤叶镇的民众吗？”

    菲尼克斯迫近的身体令泰妮倒退一步，她的脸上并无惧色，双手握着法杖紧贴胸口，随即垂下头，念动咒语。卫兵放下矛尖围拢上前，更进一步的动作被史崔尔抬手制止。

    灯光不稳定地摇曳，伴随泰妮唇齿开合，以她为中心的半米空间产生轻微扭曲，先前泰妮坐过的那把椅子被吸引着靠近，木头摩擦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卫兵警戒着，气流中心的少女身形逐渐模糊，灯光猛地湮灭，室内再度恢复明亮时，站在菲尼克斯眼前的人已经变成先前受审的盗匪。

    “盗匪”彬彬有礼地躬身：“我愿深入长船，拘捕多克，以此换取摩根与他母亲见面的机会，到时我亦会陪伴在旁，绝不牵连无辜的民众。”

    菲尼克斯盯着泰妮幻化而成的盗匪，眉头拧成一团。

    “我若失败，听凭大人安排。”泰妮补充道。

    黑发男人直起身体，双手抱于胸前，他的目光如刀般锋利：“你是在用孤叶镇镇民的安危做赌注吗？“

    泰妮紧咬下唇，这个动作由她现在变幻的糙汉做出有些别扭：“镇长大人，想必这样大阵仗的押送很快就会被掮客团发觉，先前那人也说了，据点之中武力最强者当属多克，我愿一试，就是不能成功也定当竭力拖延！”

    史崔尔绕过长桌，站在泰妮身边，他向菲尼克斯说话，眼睛却看着她：“菲尼克斯先生，我为泰妮担保。”

    似乎是泰妮的考量的确有理，菲尼克斯用修长的手指轻点自己的臂膀：“掮客团之于孤叶镇无异于豺狗之于羊群，我会派人在外围疏散民众，你牵制住多克就想办法发出信号，里应外合，务必一击即杀。”

    －

    长船是位于城西的一间酒馆，此时大门紧闭，挂着打烊的招牌。

    周围行人寥寥，只有几个眼熟的面孔，是换过装的民兵。他们带着伪装成随身物品的短兵，似是随意地在酒馆外围散步。

    戏台已经搭好了。

    泰妮深吸一口气，装出一副慌张的样子奔上前去，先是一番左顾右盼，随后，一下重，两下轻，间隔一秒，重重叩门。

    里面显然有人把守，在确认暗号无误后，大门谨慎地打开一道缝隙，泰妮闪身而入。

    室内窗帘紧闭，有些昏暗。炉火噼啪作响，不远处是一道长炉，上面吊着两锅rou汤，一群盗匪正闹哄哄地围坐着喝酒吃rou。

    泰妮强忍住皱鼻的冲动，向眼前的守门人说道：“老大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我有要事要报告。”

    守门人毛发旺盛，脸上的眉毛与胡子混杂着岁月的白几乎要长到一起，在那之间的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他并不掩饰自己打量的眼神：“平时你不是最怕见老大了吗？哪次不是躲得远远的，这是怎么？”

    “事有轻重缓急，平时一些小错当然能躲就躲，现下是史崔尔那小子！咱们派出去的人都折在他手里了！我肚子疼没跟上才逃过一劫，他怕是快要回来了！”

    守门人闻言急上心头，他直直引路，领着泰妮踏上前往二楼的楼梯。忽然，他顿住脚步，声音阴恻恻的：“那小子是尖儿还是冒啊？”

    盗贼黑话！这句话是在问史崔尔到底是充样子还是真的有钱，但泰妮哪懂这个，她急得冒汗，慌乱间想到盗匪视财如命，她抓出一把金币：“他，他荒唐到扔钱来阻挡兄弟们，当时我只管捡钱，见者有份，您拿去吧。”

    这下真露了破绽，真盗匪吃到嘴里的rou怎肯轻易吐出，守门人伸手按在腰间的刀上，张嘴就要大喊——

    楼梯上爆发出一声大笑，楼下诸人疑惑望去，发现新来的小子正搂着看门的努恩说着什么，让这个老家伙笑得乐不可支，大概是有好消息要报告给老大吧？

    楼下重新陷入喝酒猜拳的愉快氛围，泰妮摸了摸胸口的法术书，暗自庆幸自己对于塔莎狂笑术的术式掌握并未生疏。

    疯狂的大笑令努恩动弹不得，他夸张地笑着，眼珠却死死盯着泰妮。泰妮搂着努恩的身体强迫他前行，走到转角处，确认楼下无法看到之后，她用法杖使劲捶了一下守门人的后脑，努恩不甘地闭上双眼，瘫倒在地。

    泰妮费劲地将守门人的身体藏好，他嗓门真是大，震得人头晕目眩。泰妮半跪在地上，闭目冥想，术式在黑暗中浮现，她抓住其中一道，迅速起身。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泰妮将头发拨乱，伸手藏在袍袖之下按着法术书，另一只手握在门把上。

    “谁？”一道略显沧桑的声音立即问道。

    好警觉！泰妮只能推门闯入，一脸急色：“老大，不好了不好了！兄弟们都折在史崔尔手里了！”

    多克是巴夫洛人，原本身形十分高大，岁月使他须发皆白、脊背佝偻，多克微垂着纹满刺青的头颅，眼刀凌厉地飞射过来。

    在那一瞬间，泰妮就像浑身浸泡在冰水中，她的幻术被看破了！

    既然如此，索性掀开伪装。泰妮杖尖前指，射出提前准备好的法术——但多克动作也十分迅速，他的身形消散在一片淡蓝色的迷雾中，那片迷雾随后浮现在窗边。

    多克打开窗户，正要往下跳，一阵无法抵挡的笑意自心底传来，他不情愿地咧开嘴角，大笑出声。

    这是一扇内开的窗，泰妮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多克身旁，伸手只抓到一片雾气。

    不愧是有资历的老法师，这么快就摆脱塔莎狂笑术的影响！

    多克的身形闪现至侧边楼梯，他狠狠看着泰妮，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泪：“妈的，玩鹰这么多年，竟叫只雏鹰啄了眼！”

    盗匪们终于反应过来，抄起手边的武器冲向楼梯。

    窗口探出法杖的前半截，尖端凝聚着火焰，烈焰直直轰向大门，将木门烧出一个大洞。随即，一双过于纤细的胳膊撑着窗沿跳下，正落在长桌上。

    浓烈阳光照进昏暗的酒馆，少女一身白色法袍，逆光而立，令人不敢逼视。

    “嗙！！”长船的大门被左右踹开，两道人影穿过薄烟。

    史崔尔的箭矢落下，藤蔓野蛮生长，尽管盗匪们提刀急砍，还是被缚住双腿，动弹不得。紧接着，一颗巨大的火球带着赫赫炎威落在长炉中，火焰爆散，场中哀嚎一片。

    多克握着冰蓝色的法杖，嘴唇上下掀动，冻雨冰雹纷扬而下，地面凝结出一层薄冰，视线变得昏暗不清，耳中充斥着冰雹砸地的噼啪响声。

    刺骨寒意侵蚀身体，泰妮哆嗦着小腿几乎要站立不稳，她将法杖插入冰层中，向记忆里的位置射出魔法飞弹。

    奥术流光穿透风雪，远处传来几声闷哼。

    “泰妮！我需要确认你的位置！”菲尼克斯呼喊着，他的声音并不遥远，但她实在无法辨认他的方位。

    泰妮好像明白菲尼克斯要做什么，一个疯狂的想法浮现在脑海，她屏气凝神，奋力前跃。

    “泰妮！你在哪？！”

    与此同时，多克也在凝神静听，他那干枯如同老树枝的手紧握着法杖，在黑暗中耐心等待致命一击的机会。

    忽然，脚边传来响动，他向下激射出一簇冰棱：“……原来小小鸟在这里啊……”

    泰妮一手抓着楼梯的扶手，一手紧攥着多克长袍的一角，肩头被冰棱刺穿，她松开手，任由自己向下跌落。

    到底是年轻法师……

    少女狡黠一笑，隐没于风雪，下一瞬间，璀璨光亮自袍角向上攀延至整件法袍，多克成为了雪雨中的明灯。

    多克咬牙切齿：“光亮术——”

    远处菲尼克斯口中念念有词，多克彻底被激怒，他感应到了魔力的涌动，伸手朝向天花板，猩红色光芒自他掌心射出，两道咒文在空中噼啪交汇，将落未落的火球被暴风雪湮灭。

    是法术反制！

    几个勉强脱身的盗匪大声呼喊：“敌袭——萨曼莎！快上来！”

    决不能让他们缓过劲来！

    两支锋利的箭矢疾射而至，多克勉强闪身躲过，正要还以颜色，却见泰妮半浮在空中，她咬牙承受冰雹的砸打，身前的羊皮纸已经失去了承载的魔法，化作灰烬缓缓飘落。

    多克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胸口，鲜血在光明的长袍上格外刺眼。

    雪雨暴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