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月夜谈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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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 高挂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时褪去了金黄的色彩,银子似的清亮又明净。清澈如水的银白光辉洒下四野,将苍茫的山林晕染得纯洁又静谧。 世界如银,一片干净。 月泉淮已经先行离开,只留点玉一人清扫残局。剑气销毁了地上被体液喷得净湿的绿草,足尖也抹去了土壤上两人纠缠过的痕迹。清亮亮的月光下,满坡碧绿的后山洁净得像是无人来过。 好一番毁尸灭迹。 事后事毕,坐在绿草如茵的地上歇了口气,借着月光,点玉低头看看下腹处被义父弄得一片黏腻湿润的衣衫,又抬头看看月光照不见的角落处,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不出来吗?义父都走了。” 浓稠如墨的黑暗中,一个身影晃动了一下。 “我倒是没想到,你和月泉宗主居然是这种关系。” 史朝义缓步而出,他在点玉面前站定了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银色的月光下,胡人蓝色的眼睛明亮到清透,目光流转间,眼底的蓝色却又蓝到发深,深得暧昧,暧昧得让人看不清楚。 “这个世上,让人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怎么可能什么事都让人想得到呢?”点玉歪了歪头,笑眯眯地看向史朝义。 “凡事都想得到,那多没意思。” 史朝义被他的话堵得一愣,他看着点玉,莫名想到了远在东海的谢采——那个凡事都要想个透彻的男人。他视线不由得落到手中小小的木盒上,指尖摩挲片刻,没有说话。 如果这个世上有他也想不到的事情,那倒也确实更有意思。 不过…… 史朝义眼眸轻垂,指尖无意识地轻抚木盒,嘴角勾起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容来。 谁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意思”,放弃实实在在的利益呢? 他还是什么都想得到比较好一点。 空气一时安静,山风轻拂,吹得草尖上的月光泛起阵阵银白色的涟漪。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点玉有些无聊地歪了歪头,好奇的目光顺着史朝义的动作落到他手中的木盒上,思索片刻后露出恍悟的神色:“陈徽?” 史朝义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神色如常地露出笑容:“是啊。” “你要……这里?”点玉打量了一圈四周,青山碧草,山风爽朗,晴朗的天空下,大片月色如水如银,也是一派疏旷的好景色。 史朝义人还怪好的呢。 点玉漫不经心地这么想着,复又抬头看向史朝义,一歪头冲他笑得单纯又友善。 “可是你刚刚也看到了。还把他埋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啊?” 史朝义也笑了。他笑容浅淡,却又比刚刚的笑意深了些。他抬起眼睛看了眼点玉,又徐徐垂下一双蓝色的眼眸,手上轻轻掂了掂那个小巧的木盒,语气平静得像是落在地上的月光:“毕竟相识一场……” 点玉听着史朝义说话,听着从他嘴里说出的那句轻飘飘的“相识”,嘴角笑容更深了。 “……何况,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点玉笑得眼睛更弯了。 “……陈侍卫又是一路辛苦,百般奔波才到了烂柯山,此处风景正好,也该让他好好休息休息了。” 话音未落,点玉已经弯着眼睛笑出了声,青衫银簪的墨发青年身披一袭银色月光,单手捂嘴笑到浑身颤抖。点玉呵呵笑着,眼睛弯得像是天上的月牙儿。好半晌,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停了笑声,笑意盈盈地看向史朝义:“如此,史小将军也是辛苦了。” “这倒也算不得辛苦。”史朝义缓缓摇了摇头,他看向点玉,那双蓝色的眼眸因为居高临下而蓝得深邃,颜色暗得像是深不见底的海,“你要好生伺候月泉宗主,才是辛苦。” “确实辛苦。”点玉口气轻快地应了。他仰望着史朝义,眼中笑意好像淡了几分,仔细一看又好像没有,“所以,这不是在这儿坐着歇会儿么——史小将军还不去挖坑么?” 点玉话里催促的意味明显,史朝义却动也未动,他继续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点玉:“这倒不急,只是月泉宗主向来随心所欲,寻常人难以捉摸心思。史某来得晚,只见刚刚月泉宗主似乎心情不虞。看来若是想伺候好月泉宗主,兄台还需再辛苦些才行。” “噗嗤”一声,点玉笑得眉眼弯弯,他抬手敷衍似的遮了遮嘴角,又冲史朝义摆了摆手,“史小将军叫错啦……你是义父的徒孙,我又是义父的义子,真要算起来,史小将军或许要叫我们一声……嗯……” 点玉皱起眉,像是有些苦恼地思索着,他单手指尖抵着额角沉思片刻,突然手指一竖,像是福至心灵似的猛一抬头,双眼晶晶亮亮:“……小叔叔!” 史朝义脸上笑容未变,连搭在木盒上的指尖都轻松如常。点玉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一双眼睛清亮如水:“为义父办事,再辛苦我也不怕,不过要说我伺候得好不好……史小将军不妨去问问义父,再听听义父对史小将军怎么说?” “不愧是师祖最疼爱的义子,果真聪慧过人、乖巧伶俐。”史朝义笑了,“区区小事,何必劳动师祖大驾,不过你我笑谈而已。史某还有事在身,就不多陪了。” 点玉很好说话地摊开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史朝义冲他一点头,手持木盒走向一边。 月光像是银色的海。 青山之上是林林的树,它们摇晃着被夜晚熏染成暗色的枝叶,被淹没在银色的海水里。 将最后一抔土掩盖成小小的坟头,史朝义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背后突然传来了点玉的声音。 “史小将军是个好心人呐。” 瞳孔骤缩,没听到任何动静的史朝义猛然回身,只见点玉立在他身后五步外,肩披清银月光,笑得一派温和友善。 月光下,点玉身姿挺拔,如一株临风玉树,脸色都被月色镀上一层银亮的白。他的肩头上,一抹幻光四射的玉佩静静地悬在剑柄上,动也未动一下。 形如鬼魅。 “史小将军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点玉微微歪了头,眼神又像无辜,又像茫然,甚至好像还带着抹委屈,“我要是想害人,史小将军这会儿已经死了。” “毕竟,你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站到你身后的,不是吗?” 拿出折扇一甩,史朝义冲点玉露出个笑容。折扇带起清风习习,撩动他额前发丝,端的一派君子端方的好模样。 “不过是没想到身后有人,故此吓了一跳罢了。至于好心……不过是看着陈侍卫可怜,举手之劳而已,如此谬赞,史某实在愧不敢当。” 月光皎皎,遍地清辉。清澈的光照亮了青绿的山地,也将面对面的两人照得清清楚楚,连每一个呼吸,每一个眨眼,都会被对方尽数收入眼底。 “陈徽确实可怜。”出乎史朝义预料的,点玉明明白白地点了点头。 “哦?”折扇轻摇,史朝义扬了扬眉毛。 “史小将军为什么又这么看着我?”点玉眨了眨眼睛,一声轻笑携着风尾,在寂静的月光中缓缓消散。 “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婴儿啦……谁可怜,谁不可怜,我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视线就像水,柔若无骨地越过史朝义的身体,轻轻抚过陈徽小小的坟头。点玉静静地看了会儿,他感受到史朝义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脸,恍若未觉一样一动不动。半晌,点玉听见折扇划破空气的轻响,又听见史朝义一声赞同似的轻笑。 “所以说,小公子给了他一个痛快。” 点玉开心地笑了。 “是啊。”他抬起眼睛,冲史朝义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虽然有点疼,但是一下子就好了,可快了。” 点玉笑弯了眼睛,十足一副面对月泉淮时的娇憨模样。史朝义若有所思地看着点玉,摇了摇扇子。 “既然如此,以小公子来看,陈徽可怜,谁不可怜?” 月光清亮如银,从天上洒到地上。遥远的天地之间,万物都被银色的水淹没口鼻,蒙住脸庞。 “谁不可怜啊……”一声轻语像是山间走过的风,点玉笑着,他的笑容像是被月光凝成的薄膜蒙在了脸上,竟有种说不出的不真实感,不真实得近乎诡异,以至于让人怀疑他此时此刻还有呼吸没有。 唯独那双黑色的清澈的明亮的眼睛,亮得惊人。 “我不可怜。”点玉望着史朝义,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你不可怜。”点玉望着史朝义,抬手指了指他的心口。 “义父不可怜。” “谢采不可怜。” “我们都不可怜。” 史朝义嗤笑一声,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见点玉嘴角一勾,徐徐垂下了眸。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或许你们都可怜,只有我不可怜,又或许,我们都可怜,从来都可怜。” 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史朝义皱起了眉,他打量着点玉,眼底的蓝逐渐变得晦暗不明。 神神道道,言语古怪,还一副悲悯的模样,像是知道点什么又说不出口,不得不做点什么又不忍心。这副模样…… 眉宇聚拢,史朝义盯着点玉眼眸低垂的模样,心里只觉怪异。 他是史思明的长子,却素来不受宠爱,从小到大,拳打脚踢羞辱大骂不过是家常便饭。为了自保,他不得不装疯卖傻,百般隐忍,旁的暂且不提,至少也算是从小练就了一副察言观色定心忍性的好本事,有些人有些事,他看上一眼便知是不是真心,可也正因如此,史朝义才更加疑惑。 他看得出点玉的悲悯不似作假,也看得出点玉的叹息发自肺腑。但他搞不懂为什么,倒也无心探究为什么,左右已经打算和月泉淮保持距离,那月泉淮的手下人想搞什么幺蛾子,也都跟自己无关了。 他倒是乐得隔岸观火,只要这火不烧到他身上就好。 只是这人要真有什么动作的话,还是动作得晚一点比较好,让月泉淮多吸引些正派的目光,也好给他和谢采多一些的时间。 想到谢采,史朝义的眼睛不易察觉地眯了眯。 仅凭几句江湖流言就能推测至此,甚至猜出这三足金乌身份暧昧,只怕是别有意图……尽管早已和谢采合作数次,两人也算熟识,史朝义还是不由得暗暗心惊。 谢采此人,果然胸中城府深不可测。 “谢采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他正思忖着,不知点玉何时已经抬起了眼睛,徐徐走到他身侧,过于明亮清澈的目光定定注视着陈徽那个小小的坟包,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一样,突兀地开口。 史朝义心中一跳,他扭头看向点玉,正要说点什么却又被打断。月光下,点玉回过头来,一双过于清亮的眸子注视着他,眼里反射出明月的皎皎银光:“史小将军,你与虎谋皮,小心被虎咬一口,这可是只连自己的爪子都能狠下心咬了的疯虎。” “呵。”点玉的比喻着实有趣,史朝义甩开折扇遮掩了下唇角的笑意,眼眸微合,轻轻摇了摇头。 “疯虎也要吃rou,只要还有rou,就不必担心他来咬我一口。” “哦……”点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当史朝义以为这个话题已经揭过、正欲说点什么脱身的时候,却听见点玉冷不丁地又开口了。 “所以,义父现在没有rou了?”猝不及防的一记直球险些让史朝义噎死,他平了平气,不无讶异地看向点玉,看着这只从出现起就惹得江湖上一片纷乱的三足金乌冲他弯起眼睛,眼神单纯又无害。 “史小将军为什么还要这么看着我?”点玉双眼清澈明亮,面带笑意,颇为无辜地指了指陈徽小小的坟包,“这不就是没有rou还要硬凑的下场么?” 史朝义心中暗吸一口气。他自忖从接到谢采来信到现在也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此中谋划他绝没透露出一星半点,可这三足金乌竟就能从陈徽身上推测出这么多,可见此人心机谋划绝对不浅,不过,也未必不能是点玉故意诈他,还是谨慎些才是。 “小公子这是说什么?”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副惊讶的模样,“陈侍卫虽然可怜,但也是因为得罪了小公子和师祖才落得如此下场,小公子何出此言?” “史小将军。”点玉撇撇嘴,像是好兴致被人败坏,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你要这么跟我说话,就没有意思了。”他叹了口气,抬眼看向史朝义,眼神无奈又笃定。 “你们不是明明已经打算要放弃义父了么?” 一丝冷汗爬上史朝义的后背,他确信自己在看过谢采的密信之后就立即烧毁,绝无被旁人看见的可能,况且他不过是来埋个骨灰,中间甚至没与旁人说上一两句话,更别提泄露消息,点玉怎么就…… “史小将军不要瞒我,也不要再这么看着我啦。”点玉笑笑,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指指坟包,“我只是问问,又不会把你变成陈徽这样——史小将军。” 他突然特别坚定地叫了史朝义一声,弯起笑眼。 “史小将军不要再瞒我啦,你别忘了,我可是三足金乌呀。” 点玉笑眼弯弯,语气狡黠。 “我什么都知道,我就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