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书斋 - 经典小说 - 两相思(伪骨科)在线阅读 - 锦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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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那江南,又是什么样的呢?”

    只有六岁的女孩儿认真的询问起母亲,一双澄澈的眸子里隐隐有些期待。那时她年纪尚小,养在深宅大院,从未踏出宫门,江南水乡又是养育母亲的地方,自然有诸多畅想。

    “宫二,跟我去鹿城吧。”

    拂君亭内,她被这样一句直白的邀请险些动摇了心思,幸好那夜的风雪足够盛,吹醒她发沉发昏的头。

    真正在江南落脚扎根,明舒方才知晓母亲教给她的诗里一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果真半分不假。

    入冬以来,禾城连着下了几场大雨,终于有肯松脸放晴的迹象,撒下一片金光,还以生机。

    没有根基的日子起初并不好过,从一座囚谷换到另一座孤城,翻过尸山血海,三年足以让她站稳脚跟,在这遍地富贵的江南终于闯出一番天地来。

    凭栏观景,苑中那株绿萼梅开得比往年都要早一些,冒出片白绿,花瓣沾了晨露,湿哒哒的垂着。

    树下一道蓝白人影,步履匆匆。

    明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出言提醒:“仔细点脚下。”

    容秦循声抬头,瞧见明舒托着半张脸正看着她,青色绸衫将明舒原来偏白的肤色照的愈发冷清清,一双明眸似笑非笑,倒应了景。

    她遂捧着那一方木匣登楼,换好鞋袜径直入室,房里地龙烧得旺,驱走不少寒湿气。

    屋内陈设按着明舒喜好布置,卧榻与正室以一块白玉翡翠屏风隔开,临窗支一张书案,侧厢一张紫檀雕花罗汉床,搁了一架茶几。明舒见她额前出了一层薄汗,一面递了杯温茶到眼前,一面接过容秦手里颇有些分量的匣子。

    “饿了吧,今晨新做了你爱吃的桂花糕。”她将碟子推到容秦那头,抽出匣子里一封信。蜡封印章上赫然一个羽字,明舒离宫三年间见的次数多了,对此也就了然于心。

    念到最后,容秦分明见她脸上有几分松动。

    “可是出了什么事?”她到底是明舒选出来的,心思敏捷,有些事明舒不愿意说,容秦便不问,而有些事,她能猜出一些轻重来,开口就容易多了。

    “宫门下个月要为少主挑选新娘。”明舒将信纸递了过去,收拾起一并送来的几支梅花,如旧夹在面前那本蓝皮经书里。

    他似乎犹豫许久才落笔,字也写错了好几个。

    末尾的“望君归家”四个字轻飘飘落在眼前,禾城到旧尘山谷,快马不过两日脚程,隔着些无法抹去的东西,远若天涯。

    “要回去吗?”容秦将信纸折好,宫唤羽从不轻易提起的事,却以这般的转折向她托出。

    “不回去了。”明舒顿了顿,旋即笑着摇了摇头,她心性如此,既选择了离开宫门,很难再有转圜的余地。

    她起身去找什么,声音隔着屏风也有些轻渺。

    “宫门选亲向来谨慎,尚角和小羽也到了婚娶的年纪,年后我再挑几样东西送回去。”

    明舒从内室找出一枚白玉螭纹配,以玄色的绳及小巧玲珑的玉珠子串起,随手放进匣子里。年前在姑苏得来的好东西,宫唤羽向来对这些玉器研究颇深,是件挑不出错的贺礼。

    容秦想起信上如往常一般提起几位公子起居日常,自家小姐似乎是忘记了一个人。那位同她比亲姊弟还要亲上几分的小公子,如今应当已有十六岁了,人人都道徴宫出了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少年奇才。

    她正这样往深去想,一场冬雨又急急落下来,噼里啪啦打得瓦背窗木直响,打断了思绪。

    明舒打开房门,目光环了一圈也没见到人,只好无奈召他:“容泽,你跟我进来。”她再转身时,身后果然跟了个玄衣窄袍束身的半大少年,右手按在腰间那把佩刀上,仔细瞧去,俊秀的脸与容秦有七八分相似。

    他退到容秦身后,同她低眉颔首,甚是恭敬。明舒递了个暖手的手炉给他,膝上倏然一痛,幸好眼疾手快,她扶着桌沿坐下。

    被唤做容泽的少年不过十三岁,与容秦原来是养在后山的一对做影卫的亲姊弟。明舒九岁时,母亲与雾姬夫人一同选定了与她年纪相仿的容秦陪在身边,离开旧尘山谷时她不忍姐弟分离,便将容泽一并带了出来。彼时尚要哭着扯她衣角的孩子如今长成这般沉默寡言的性子,明舒收回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拨茶的手微滞,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心跳了跳。

    “年关到了,咱们也得添两身新衣裳,等雨停了我请人来量尺寸。容泽,不许乱跑。”明舒云淡风轻,唯到最后那句刻意拔高了声音。

    “多谢主上,属下听主上吩咐。”暖意自掌心蔓延开,容泽尚是不能够从容接受好意的年纪,他同容秦不同,从小长在影卫营里,恪守一套严厉而分明的规矩。三年朝夕相对,明舒已然清楚他的秉性,只是无可奈何地与容秦对视一眼,不顾其他。

    02.

    冬雨如同萦绕禾城的梦,夜里骤然落下,无声无息。

    屋内点的一笼安神香,将要烧尽。明舒却睡的极不安稳,迷蒙蒙的,额前与颈间,一层薄薄的冷汗。

    梦里是她已许久不曾梦见的故乡。

    两扇大门敞开,绕过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毫无人气的,偌大的宫门犹如一头餍足的巨兽,蛰伏于暗夜之中,不知何时暴起,要吞下无援的她。

    明舒不由握紧了腰间的刀。

    刀?一瞬间,她有些茫然。

    划破诡异的寂静的,是一阵清晰清脆的银饰碰撞的声音。她的脚边滚来一只小巧而精致的竹球,内里空心。明舒俯身捡起,觉得眼熟。

    一个还不到她腰间高的男孩子,急切的两步做一步跑来。他着一身蓝白相间的冬装,毛茸茸的领子里埋着张稚嫩白净的脸,望着她的眼睛虽有些疑惑却并不畏惧,伸出手来讨要玩具:“给我。”

    明舒原来的紧张与惶然一时间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看了一眼手中的竹球,又看看不怕自己的这个小孩儿,莞尔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瞪大了眼睛,一时有些发懵,反应过来后便不屑道:“那你又是谁?那是我jiejie的竹球,你还给我。小心她来了,就没我这么好说话了。”他傲气的扬了扬眉,说到最后,似乎真怕jiejie过来,往后看了一眼,活像只从山谷里忽然冒出来的小鹿,替她破开迷雾,透出些许生机来。

    明舒心中虽有异样,却不容得她多想。钟声与诵经声一同响起,冥冥之中,前方有更要紧的事等着她。于是只好蹲下身来,把那一只竹球递到他手里,她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却摸到他发间冰冷的用纯银打造的铃铛。

    那少年也怔住,怀抱着竹球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秀气端丽的脸。

    她想起了什么,又很快被抹去。

    好说话的少年往后退了一步,终于抱着竹球跑开了。跨过那道被花缠绕的拱门前,他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再也不见人影。

    明舒只当自己昏了头,耳边的诵经声越来越响,几乎忍耐不住。她循声走进一道门里,冬日的寒风迎面而来,刮走了尘封记忆的封条。

    这里是供奉历任宫门执刃及各宫宫主灵位的祠堂,平日里由专人洒扫看护,每至清明、新年拜祭。屋檐下两只白色灯笼随风摇晃,祠堂大门敞开,屋中跳跃的烛火照出两口停放的棺材,仿佛只为等待她的归来。

    明舒隐隐升出一丝不安的预感,走进屋内,一步一步靠近左侧那口棺材,她垂眸一望,登时愣在原地,那人虽然三年不曾再见过,可她怎会认错,躺在棺木里的分明是与她一齐长大的兄长,宫唤羽。

    她的手紧紧扣在棺材上,一时间竟然是连哭都哭不出来,望着宫唤羽的脸,她脑海中却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血淋淋的两双手交叠在一起,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低头看向贯穿胸膛的那把剑,又望向自己,似怨似叹……幻像结束,明舒只觉一阵气血翻涌,胸口剧痛,喉间那句话还未脱出口,便意识全无。

    “嗬……!”明舒陡然睁开眼,屋内昏暗,然而月光皎洁,流泻进来,照亮一隅。

    原来只是一场噩梦罢了。她不敢回想梦中那番场景,从枕下取出手帕擦了额上与颈间的冷汗,便起身想要去透口气。

    夜里湿冷,雨水洗涤过的泥土暗暗透着一股独有的草香。她骤然离开卧房,只着黑色刺金寝衣,看着楼下轮班的宿卫低头成列,有条不紊交班。即使身在并不惹人注目的禾城,但她自旧尘山谷而来,终归逃不开恩怨纠葛,宅内一切只好比在宫门还要谨慎排布。

    暗夜里递来一声十分轻缓的叹息,明舒肩上一沉,一件披风便落了下来,罩住她纤长的身子,她扭头看,不出意外的是容泽半明半暗的脸,他沉默不语,只是专心侧着身替她系好带子,三年如一日隐于漫长的黑夜里,做她的影子。

    “谢谢。”明舒垂眸看着他片刻,直觉他脸上有些紧绷,才伸手拢好披风,转过身去,迎着微微凉的风,脑中也清明许多。

    “阿秦睡下了?”

    “嗯,jiejie这几日频繁出外务,我想让她多歇会儿。”他退守在明舒身后,面上神色也松懈下来许多。

    “原以为来了江南,便能好过一些。这三年却是没过几日安生日子,先是沈家那桩事,又是无锋。没有容秦和你们,我一个人挺不过来。这一切好像梦一样”她生来虽被父母抛弃在江畔,但遇上了兰夫人,抱回山谷以后就养在宫门,成了众星捧月下长大的二小姐,一朝失去家门庇护,独闯出来,反倒叫她理清许多从前无法体会的道理。这其中一条,便是患难之情不可抛。

    “其实……能和jiejie还有主上在一起,已经很好了。”容泽静默片刻,只有这样一句话抛出来。望着她孤挺冷傲的背影,在朦胧的月色下与三年前那个满身伤痕的女子的,重合在一起。

    明舒正欲开口,喉间的话忽然哽住。她目光敏锐地看向大门,顷刻之间,大门自外向内敞开,一班训练有素的黑衣卫队涌入,迅速分成两列。青年全数腰间带刀,待安整完毕,便不再看她。唯有高擎的火把照出为首那名女子的面孔,明舒自然认得,那是宫尚角方接手外务时由执刃一齐送出宫门的金纭。

    她生于后山暗卫营,母亲是山谷中唯一一支女暗卫的统领,自十七岁起协助少主与宫尚角负责前哨据点与外界联络,一年前却领着她的暗卫营住进了禾城。

    这般阵仗令容泽立即警惕起来,上前一步便拔刀出鞘,微横在明舒身前。

    金纭无奈,令一名侍卫卸刀,她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叫那小侍卫送上楼来。

    信封上的金漆是长老院特用的,且颜色并未完全改变,显然是急报。明舒拆开来看,每一个字她都认识,连在一起在她眼中竟一时已不能成句。

    “十二月初一夜,执刃与少主亡故,速归。”

    双双亡故……

    明舒想起了那个梦,另一副棺材原来是父亲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只是闭了闭眼,将他的刀收回刀鞘里。

    “容泽,我的梦醒了。”

    金纭观察着她的神情,试图寻找到一丝崩塌,可惜徒劳。见她这样反应,只好按着规矩下跪,将宫门一并送来的那把佩刀呈上,声音凛然:“属下恭请二小姐归家。”

    此言一出,金纭两侧的青年们齐刷刷跪了一地,将明舒牢牢围在中央。

    明舒的目光落在那柄佩刀上,她离开家门时抛弃了一切,当然也包括这把叫做端午的佩刀。她抬了抬手,侍立于廊下的暗卫便上前替她取回端午,态度再清楚不过。

    做完这一切,她才往回走去。容泽跟在她身后,在合上两扇门的一刻,他听见黑夜里一声终于爆发出一声痛苦的抽泣。

    月光仍旧那样明亮,好像知道她要回家去了。

    明舒的双膝早年留下了痼疾,阴雨天便常常要折磨上一阵子,如今心神交悴,再也支撑不住,她一手扶住桌边一张绣凳,手中那封信已然攥得发皱,另一手掩面胡乱擦了两下眼泪,这是最不中用的东西,她明白的虽然晚了但教训也极大。

    怪不得那个梦教她心悸,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容泽不敢动也不敢出去,只是默默的陪着明舒,起初还有一些声响,到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大约过了半刻钟,从打通的内室传来一阵响动,容秦已然收拾整齐,手中拿着一盏白烛,换下了燃尽的那支,伸出手递给明舒,她毫不迟疑握住,慢慢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回去吧。”容秦抬头与弟弟交换了一个眼神,将怀中那把佩刀递到明舒眼前。这是执刃在她及笄礼上送给她的,宫门尚武,用刀不用剑,女子幼年初习以剑代替,往往成年后方可用刀。刀镡镶嵌绿松石与红珊瑚各六颗,刀穗挂着一只铃铛,刀柄则选和田玉打磨,藏银刀鞘上又缀以名贵宝石,鞘首一个澜字,是她的小字。

    明舒紧紧抓住,目光却落在架在梳妆台旁的那柄精巧的剑上。恍惚中,她看见在远苑的那棵大槐树下,年幼的女孩从兄长手里接过那把剑,一招一式皆在他手下练成。她明白,那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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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可以猜猜是谁把佩刀送来江南的。剧透一下明舒被迫害过,但她不是钢铁,有自己的情感和柔软,她珍惜的,大多都失去了。所以对宫唤羽和执刃的死反应会那么大。

    没有看过原作的朋友可以当新作看,自己的设定比较多,这章幼年徴其实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