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浪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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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祁进的嘱托在前,沈剑心已对此行会出现意外有了准备,但他实在没想到,这“意外”会来得这么快。 纯阳宫去参加名剑大会的人不多,将掌门李忘生和不占人头的沈剑心一起算上,再加些打杂的小弟子和马夫,也才十人。人数少,便好安排行程和投宿,当夜便由李忘生的大弟子林语元敲定,在长安城外的天都镇住下。 马夫和几位打杂弟子一起住一间,林语元带着另一个师妹单独住一间,素天白和师弟住一起。最后算来算去,还剩个沈剑心没得安排。 沈剑心不愿意让林语元为难,主动说:“师姐,我找店家拿床被子,去素师兄他们屋里打个地铺就行。” “这哪儿行呢。”林语元蹙眉,“不若这样,你去为掌门值夜,睡在外间的榻上吧,明夜投宿时让素师弟换你。” 这倒也是个主意,虽然以李忘生的功力放眼整个江湖几乎无人能敌,根本无需让人值夜,但他作为一派掌门,出门在外礼数给周全些也是合理。 沈剑心答应下来,抱着被子在李忘生的外间木榻上随意铺了一下,将愿无违放在手边,想了想,还是没脱外套,和衣而眠。 然后沈剑心便觉得,这是今晚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因为他刚睡下一个时辰,原本便没锁上的窗户被人从外面破开,一道黑色的人影跃进来,直奔里间而去! 沈剑心极为警觉,当即握剑起身追上:“谁!” 蒙面黑衣人并没有理他,一脚踹开李忘生的卧房门,沈剑心追击不及,跟着他进去,之后便看到自家掌门根本没睡,好端端地坐在桌边。 沈剑心直截了当守住门:“掌门!” 李忘生垂眸:“出去,别让其他人进来。” “不。”沈剑心摇头,“弟子怎可让掌门与宵小独处?” “李忘生。”蒙面黑衣人开口,很明显,声线被故意压低了:“把你的剑帖拿来。” “你原是为这个来的。”李忘生点点头,直接从袖中摸出剑帖递给他:“这便是剑帖。你也见过的,不会作假。” 黑衣人夺过剑帖收在袖中,也没多的废话,看了一眼门口的沈剑心:“这是你徒弟?” 沈剑心谨慎地持剑与他对峙,没有说话。 李忘生:“收下有十来年了,一直带在身边。” 黑衣人嗤笑:“教得不错,天生一副好筋骨,又有这等身手和胆识,配得上当你的亲传。” 李忘生没有接这个话:“沈剑心,让他走。” 掌门有令,沈剑心不能不从,但就这么放走此人,似乎也不太恰当。正当沈剑心思索怎么处理时,那黑衣人又开口了。 “你就是沈剑心?”黑夜中,借着桌上那点豆灯,黑衣人上下打量他,“真不知有何稀奇,值得那些人如此大费周章要杀你!” 怎么一个个的都认识他? 沈剑心不解地看着黑衣人:“哪些人要杀我?” 黑衣人哼了一声:“无可奉告!小子,这次你遇到的是我便罢,下次遇到别人,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他直接从沈剑心身边掠过,赶在其他听到动静的弟子破门进来前又从窗户里跳出去,就这么不见了。 沈剑心提剑要去追,被李忘生喝止:“沈剑心,回来!” 于是沈剑心只能略有不甘地守在窗边,提防此人又杀个回马枪。外头的其他弟子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素天白和林语元披上衣裳便带人过来,但终究是来迟了,只看到警惕的沈剑心和破碎的窗户纸。 李忘生从卧房内缓缓走出,先让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的其他弟子都下去,自己关上房门,朝沈剑心招招手:“来,坐。” 沈剑心收剑入鞘,先去点了几盏灯,又要去给李忘生煮些热水。李忘生摇摇头,让他大半夜的别折腾了,现在有些要事需交代给他。 “藏剑山庄,只能你一个人去了。”李忘生开口便定下了这番出行的结果,“现在剑帖已不在这里,我们没有去藏剑山庄品剑的资格。” “刚才那人是谁?”沈剑心追问,“我看他与掌门似乎颇为熟稔,甚至知道掌门你一定有剑帖。” 李忘生叹了一口气:“是大师兄。” 沈剑心后脊一凉。 现在他开始庆幸刚才自己没有冲动和谢云流打起来,也没跑出去追,否则这条命还在不在都不好说。 纯阳弟子谁人不知,叛逃的静虚子谢云流武学或犹在掌门之上,且对纯阳宫恨之入骨,要是自己跟他结了怨仇,定然讨不着好。 李忘生看出了他的想法,替谢云流解释:“师兄并非那等滥杀无辜之人,且你又是我的弟子,他不会对你下手。” “希望是吧。”沈剑心干巴巴地说。 李忘生继续道:“大师兄前些年一直在东海外流浪,此番忽然回中原、又拿走我的剑帖,定然是要去藏剑山庄参与品剑大会了。而就连他都知道有人要杀你,那你去藏剑山庄这一路不会太平。” 纯阳宫队伍出发不是个秘密,一行十个人再如何低调,也会有抹不去的痕迹。念及这点,李忘生简直要庆幸谢云流拿走了剑帖,让自己有充足的理由不用去藏剑山庄,这样,沈剑心便可独自上路。他一个人隐蔽性更强,若快马加鞭、星夜兼程,或能兵出奇招,赶在那些谋事之人的前头到达。 但沈剑心一个人出远门终究还是不太让人放心。李忘生想了想,觉得跟着叶家的人走也是个不错的注意,所以又接着说:“你可以去长安找叶氏商行,让他们帮忙出个主意。” “我觉得不妥。”出乎意料地,沈剑心沉吟半晌,否决了李忘生的想法。 沈剑心:“若是藏剑山庄中叶英的近侍,剑思、浮仙meimei等人倒是信得过,但远在千里之外的叶氏商行,明面上还是藏剑山庄的产业,然而背地里一定有人不那么忠心。我的性命于我个人而言并不重要,但既然现在有人拿我的命关系着叶英,那我不得不防,还是一个人悄悄去比较好。” 李忘生赞许地看着自己这位弟子。 他的确是成长了不少,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智,都已经是一位成熟的青年人,能自己做主、决定未来。 既如此,李忘生也不多说,现在他只有最后一件事还未交代。 李忘生让沈剑心坐着稍待,自己去卧房中取出一个木匣。沈剑心一眼便看出,这是藏剑山庄往常与自己来信的木匣,却不止为何李忘生这里还有一个未交给他? 在沈剑心疑惑的眼神中,李忘生将木匣放在桌上,但暂时并未打开,轻轻按着匣身:“原本打算到了藏剑山庄再给你的,以免乱你心神。然而如今也不得不提前给了——沈剑心,你看完后心中要有个轻重。” 沈剑心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拿过匣子打开,里面只有一封信,打开后看到是叶英两年前给他的最后一封来信,说自己要去长期闭关,让沈剑心不要往藏剑山庄写信。当时李忘生只说是口信,却不想此信被他扣下了。 而看到写信的字迹,沈剑心便明白李忘生为何要扣下这封信。 他和叶英一行人在小院里住了半年,对他身边的人了解得非常清楚。那个小侍女罗浮仙,十二三岁的年纪,聪明伶俐,是伺候叶英笔墨的得力好手。叶英也极为看重她,拿自己的习作让她照着练字,这让罗浮仙写的字和叶英几乎如出一辙,不知道的人完全看不出来。 但这些人里面显然不包括和藏剑山庄有密信来往的李忘生和沈剑心。李忘生本身也是书法上的行家,从细微处的轻重笔痕便可判断此字迹并非叶英本人。而沈剑心看得出来的原因更简单,因为罗浮仙悄悄告诉过他,自己帮大庄主签名的时候,会故意将“葉”字的一竖写得比叶英本人短一点点,以示对大庄主的尊敬,也让必要的人知道他们写字的区别。 沈剑心拿着纸的手几乎微微颤抖起来。 藏剑山庄那边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叶英上次出关到底怎么了?姬别情说他那时候状态不好,之前心里对这个“不好”还没数算,现下看来叶英是已经到了连给他亲笔写信都不能的地步,却为何无人告知过自己?已经这样了,他还要去闭关,叶英为何这么着急? 李忘生看到沈剑心登时心神大乱,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轻轻拍了拍自家小徒弟的头。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李忘生说,“总要去见他的,有什么问题,见到他就知道了。还不知道的,当面问出来,别藏在心里让自己难受。” 遭逢变故,又面对自家掌门温柔的话语,沈剑心几乎快哽咽了,向李忘生点点头。 “我、我这就走。”他一抹眼角还没流出来的泪,对李忘生说:“连夜就走,这样能快些,还能让那些暗中盯着这边的人没那么快发现纯阳宫队伍有变。掌门,弟子告辞了!” 沈剑心快速收拾好自己的包裹,将李忘生刚才给自己的金银放在怀里,也把叶英给自己的金银杏和钱财一起藏好。至于别的细软,能不要的都不要,最后只装上两套新做的道袍和一把发带,主打一个轻便。 他的发带还是当初叶英在纯阳之时让侍女们给做的,因为爱惜,一直用到现在都没弄坏弄丢几根。 沈剑心差点又要睹物思人,但一想当前的紧迫状况,便暂且将杂念抛出,最后朝李忘生道了别,悄悄打开房门,牵走了自己的马,于长安外一片静谧的月色下策马离开,向未知的未来和远方奔去。 而藏剑山庄这头,叶英已经顾不上什么名剑大会了。 他上辈子修“心剑”用了十年,而这辈子轻车熟路,只用了五年便将修成。然而或许是天道冥冥中就要绊他一下,也或许是有什么关窍没有摸到,目前他的“心剑”已修到最后关头,却迟迟不得突破。 这种事情急不得,叶英修第二次了,比谁都清楚,但他与沈剑心的五年之期已快到,若还不能出关,外头那些人该如何对付沈剑心,他是一点底都没有。 即使这次闭关之前,那位“羽翼未丰”的建宁王已答应用手下棋子帮他保全沈剑心,至少说让沈剑心从华山到藏剑山庄的路上不会出事,然而叶英还是不能全然相信他。 李倓有过太多恶劣的前科了。在逐步恢复记忆的途中,叶英慢慢将前世今生的许多事情串了起来,然后便发现,几乎每一场巨大的阴谋和斗争乃至于灾难背后都有李倓的影子,面对这样的毒蛇,叶英跟他做交易都算与虎谋皮,只能一时联手,谈不上互相信任。 叶英看着眼前剑冢神兵模糊的影子,握紧手中的东西,再次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他手上拿的是之前李倓送来的“黛雪剑”的碎片。这是目前倾“钧天君”之力,乃至纯阳藏剑联手,都才寻找到的唯一一样连接着前世和今生的物品。也是它在这两年中一遍又一遍提醒着叶英:现在这一切不是梦,沈剑心已经死过一次,自己绝不能再一次失去他。 这两年间修炼时,每当心神定不下来,叶英都会反复摩挲着剑身残片,几乎已经将其摸得光滑可鉴。但奇怪的是,那上面沾染的血迹无论如何都去不掉,像是和碎片已经融为了一体般。 而叶英也没有再见过那个“沈剑心”。 他不知道这个来自上辈子的沈剑心到底有什么计划,才敢跟他说要他放弃用修心剑的方法去回忆前世,一切交给他自己。但叶英知道一点,万事万物都是有代价的,既然沈剑心想要逆天改命,那么付出的代价甚至说不定是他自己,因此绝不能让沈剑心这么做。 可叶英并非天道眷顾的那个人,他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沈剑心的想法和做法,因此叶英只能快些、再快些,让沈剑心还来不及付出那样的代价,抢在前头把他要做的事情都做完。 叶英闭着眼睛,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修炼之途,在细微处寻找那一点突破的可能性。 正当他专心致志、屏气凝神之时,忽然,手中的残铁传来一阵炽热。叶英立刻将掌心摊开,模糊地看见那块残铁发出微弱的光芒,随即又消失不见。 有什么不一样了。 叶英又把残铁拿得更近了一些,这次,他看见了这块来自“黛雪剑”的碎片上,原本像蚀刻进了残铁里的血迹消失不见,而里面一直所存在的、那种和剑冢里其他神兵一样的若有若无的力量亦不见了踪影,现在这块碎片和普通的废铁已经没有区别。 这意味着,沈剑心“收回”了这部分力量。 他也开始行动了,为了那个之前向叶英承诺过的、要给他一个完满人生的目标,即使这辈子的“沈剑心”本人毫无所觉,他的一切动作却都会在冥冥的指引中朝着这个最终目的走去。 “沈剑心……” 叶英握拢五指,眉头紧皱,显然是被沈剑心自作主张的行为气得不轻,几乎要把残铁捏碎在掌心。 但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待手指再展开,那块残铁还是好端端地躺在掌心,仿佛那位死去的青年道长跨越时间、逆流而上,对所爱之人静默地凝望。 几艘没有挂旗的大船从侠客岛扬帆起航时,并没有人在意。 这些人实在是太普通了,他们就是东海上随处可见的、平常的蓬莱诸家弟子,或者干活的杂工,船沉甸甸的,一个又一个巨大宝箱堆在甲板上,让船身吃水很深,一看就是带着去陆上买卖的货物。每天都有这样的船舶在码头停靠和出海,没有任何稀奇的地方能引人注目。 唯一能多让人看一眼的,可能只有站在船头的那几个人。他们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身上衣着有蓬莱各家的印鉴标志,或许是方家、康家之类的世家子,要跟着货船出去见见世面。 其中一紫衣人正低声和旁边那人聊着什么时,忽然从船舱中又走出一位公子,容颜俊美,折扇轻摇、衣冠胜雪。 他们便默契地止了话头,低声叫:“会首。” “今儿倒是个好天气。”白衣公子欣赏着碧海蓝天浪翻卷的美景,朝他们笑道:“合该我们启程。” 几人低低地道了声“是”,那白衣公子便将折扇一合,船工们得了号令,熟练地起锚,几艘大船便向着遥远的陆地进发。 待看不见侠客岛了,从船帆的阴影处又静悄悄地走出一个白衣人。他藏身的地方巧妙,无人注意到,以一张可怖的面具盖住脸,不知身份。但白衣公子对他极为熟稔:“无面鬼,你来了。” “如此盛会,既有会首相邀不能不去。”“无面鬼”尹雪尘说。 “会首出手相救爱妻大恩,没齿难忘,在下听凭会首差遣。”第二个说话的,便是那身着紫衣的康家子弟康雪烛。 “我都听会首的。”几人中唯一一位异族人,正是在海龙会中鼎鼎有名的“狂潮”阿基修斯。 “许久之前便听闻那叶英剑法高超,这次趁他闭关,我倒要瞧瞧,这盛名之下是否难副!”在场所有人中,最期待这场行程的,是正在一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方乾书童方宇谦。 最后,一直随在白衣公子身后的少年,“诡剑”陈徽看了一圈众人,朝他一拱手:“我没什么好说的,大人去哪儿,我都跟着。” 他们口中所称的“会首”,正是这白衣公子——蓬莱“七枚”之白相,更是海龙会朱雀长老、鬼山会会首——谢采! 谢采将众人心思各异的神情都收入眼底,微微一笑。 他说:“甚好,有各位襄助,何愁大事不成?”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些伪装成普通弟子和船工的海寇齐刷刷撕下伪装,将几艘大船上的宝箱尽数打开。里面全是精兵良铁,这些因为装“海货”太多而吃水极深的大船,竟然装满了锋利的武器! “是时候去和‘卢延鹤’会和了。”谢采说。 他嘴角始终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 “也是时候该让那些人看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江河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