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振翅欲飞
第十六章 振翅欲飞
她垂头向前走,手臂几乎贴着古老的红漆墙,饿了一天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了,可左看右看,这条巷子也不像卖吃食的地方。 顶着饥饿,宋承娣继续慢悠悠地向前走,脚下的树荫随风晃动,恍惚间她抬起了头,一个硕大的树冠遮蔽了天空,大树的枝叶末结满了饱满圆润的金桔。 宋承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梅止渴地咽了口唾液。 她心中邪恶的那部分不断地劝说她,摘一个吧,就摘一个,不会有人发现的。 转而她又愣住,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又道德感了,难不成到了京城,连心境也跟着不一样了。 如今她身无分文,连返程的车票也没有,又为什么来到这里。最初的目的也许是想逃离那个窒息的家,又或者是来大城市打工,争取有一天有能力把宋慊也接过来,可现在,她只想在这座城市里走一走,顺便摘一个金桔吃。 要是连吃穿都顾不上了,拿着仅剩的、可怜的自尊有什么用,又没法给身体供能。 所以她脱下了书包,踩着垃圾桶,双手扒住围墙瓦,借力一个翻身就坐上去,满眼都是令她垂涎不已的金桔。 她渴望地伸出了手,围墙内突然传出拨弦的声音,宋承娣一惊,连忙缩回手,正想翻身下去,一道清冷的女声突然传来:“你走的话,我就报警。” 宋承娣怔了一下,但又岂会真的不走被捉个现行,可刚动身那人又说:“墙外有监控。” 宋承娣这才停下了动作,她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围墙内是江南园林的布局,一个古木凉亭被成群的假山和静淌的小溪环绕着,凉亭四面挂上了纱帘,随风飘动,有一股淡雅的仙气,凉亭之中有一具千金难买的古琴,一个女人屈膝坐在古琴后,淡淡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这里的个角落都有监控,我真要追究的话,你逃不掉的。” 宋承娣还呆呆地坐在围墙上,她也不是真的被吓住,家世显赫的千金难不成还真的会计较她这个偷摘未遂的小毛贼吗。 温寒打量着坐在围墙上,额角有一道淤青的少女,有着不属于这里循规蹈矩的人们的野性与戾气,她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个外地人。 “进来,站到凉亭外。”女人命令她道,声音中听不出情绪。 宋承娣被她的举动整得云里雾里,但也只好乖乖照做,她直接从两米高的围墙跳下,缓缓走到离凉亭两米开外的距离。 纱窗的设计很特别,从外头看不见里面,而里面的人却能清清楚楚看见外面的一切。 温寒看清了宋承娣的长相,五官算不上很精致,没有突出的棱角,拼凑在一起却非常舒适耐看,没有什么攻击力,却让人深深被吸引住,尤其是她的眼睛,弧度柔和,睫毛很长,像是濛着一层雾。明明是还是很稚气的长相,那双眼眸在清澈中却流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感。 像是历尽了岁月蹉跎的忧郁和扎根于泥泞中而生的野性相交织缠绕,迸发出别样的眷恋与yin靡。 不需要精致的五官,却也能让人转不开眼珠,温寒不禁为这双眼睛动容,想刨开肺腑与灵魂碰撞。 白纱后的女人久久不语,宋承娣被看得有些紧张,手心冒出了汗液。 片刻后,女人淡淡地对她说:“听我弹会琴,我就放你走。” 宋承娣颦蹙双眉,悄悄地转着眼珠,没有应声。 “你是除了我老师外,第一个听众。” 宋承娣是不大信的,但还是听话地盘腿坐下来,后背靠在假山上,心里暗暗吐槽这有钱人都有文艺病,有钱得只剩下寂寞了。 这些话温寒是听不到的,但她确实没有说谎,母亲死后,所有人都向着把她养废的方向行动着,她不需要技艺,只需要做个逆来顺受、等待出嫁的女儿罢了。 这把琴是母亲生前的遗物,她学琴是为告诫自己,要静下心来,不断地忍受。 温寒微微一哂,悦耳的琴声伴随着空灵的弦音从指尖拨出,连贯的音符灌入风里,吹到宋承娣的耳畔。 风拂动着白纱,宋承娣瞥见白纱一角露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在琴弦上拨动。 这就是古琴的声音吗,宋承娣垂眸,古琴她也只在电视上见过,第一次现场听,竟发觉它的声音如此空灵,隔空砰击她的心脏,大脑也跟着放空,只是从女人指尖传出的旋律过于得惨淡悲戚,可那时候只有她只有十四岁,心里却想的是有钱人都喜欢无病呻吟。 一曲过后,两个人很久都没有说话,还是女人先开了口:“弹得不好。” “嗯。” 弹得不好算什么,像她这种过得不好的才算真完了。 女人轻轻地笑了一声,玉手从纱帘下推出一盘水果,“饿了就吃。” 宋承娣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有几分顾虑,女人好心地提醒道:“你去后面那个龙头那洗洗手。” 宋承娣回头一看,还真是个做工精细的石雕龙头,龙头叼着珠子,珠子的洞口里泵出一汩清澈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流入莲花池中,宋承娣看着清澈见底的水池,竟生出了一丝不配得感,“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女人笑道,“言婷还往里撒过尿呢。” 宋承娣觉得十分荒谬,嘴角不自主地抽搐。 女人又解释道:“哦,言婷是我家的小狗,我后妈名字也叫这个。” 宋承娣只觉得更加荒谬了,这个女人该多恨她后妈才给她的狗取一个和后妈一模一样的名字,心底却隐隐升起一种嗅到豪门八卦的兴奋感。 宋承娣洗完手,饿了一天的胃终于得到了填充,饱腹感是安稳感的基础。 “你为什么来这?”女人突然问道,还刻意瞥了言她一身狼狈的伤。 宋承娣进食的动作慢了一瞬,紧接着又往嘴里不停地塞东西,声音也变得含糊起来,“想来大城市来看看。” 女人揶揄道:“不会是挨揍了赌气跑出来吧。” 宋承娣不吭声,默默咀嚼着鼓起两颊的食物,温寒透过纱帘看着她低垂的眼帘,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失。 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年纪,身形单薄,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带着浑身的伤,独身一人来到陌生的城市,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盘旋在温寒的心底,已经许久没跟外界接触的她突然产生了想要触碰这个女孩的想法。 那么青涩稚嫩,那么可怜。 “平常有什么爱好吗?”女人又提起另外一个话题。 宋承娣被问得愣了一下,她从没有考虑过这个词,她好像从来不被允许有爱好。 “或者有没有你会的,”女人继续接道,“乐器,下棋?” 宋承娣将嘴里的食物咽进肚子里,她抬起眼,“我会一点围棋。” 她活了十四年,没有手机,家里一台烧坏的电视机和总给她惹事的meimei,每天还要担惊受怕宋清明的毒打,她就会跑到刘光棍的家里。 那时候刘光棍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刘光棍的父亲是个围棋高手,且致力于将自己精湛的棋艺传给下一代,刘光棍对这种一窍不通,他便盯上了隔壁从小就体现出过人的聪慧的宋二丫,不过宋二丫泰国高冷,不爱搭理他,然后他又盯上了活蹦乱跳的宋承娣,听说这宋大丫性子顽劣得很,在学校抽烟喝酒打架,对她本来没抱多大希望,结果没成想宋承娣又懂事又有礼貌,耐得住性子跟他学棋,跟传闻中的大相径庭。 “哦?”温寒略为惊讶地抬起了眉头,“没想到你还会围棋,围棋是聪明的孩子学的,看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得到意料之外的夸奖,宋承娣不禁红了脸颊,有些尴尬地抿起了嘴唇。 “正好,我这有一盘残局,你来和我下一局。“女人从身侧推出一盘围棋,将黑子那方对准了宋承娣。 自从刘光棍把他爹娘赶出家门后,宋承娣也是许久没有碰过围棋了,看着这一盘围棋起了些兴致。 女人又道:“光下棋有什么意思,不如搞点彩头?” 宋承娣蹙起了眉,她拿不出什么好看的彩头,她只有一个破书包,像这种千金小姐肯定也不稀罕。 温寒眼里泛着笑意,她很想和这个女孩安静地下一盘棋,这盘残局是她的心结,若有解法,她便不想再做豪门里的笼中鸟了。 只见宋承娣托腮思忖片刻,道:“五百二十八元。” 温寒有些疑惑,问道:“这么少?”她本来做好被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了,毕竟这个女孩看起来真的很需要钱,没想到只是只是五百二十八元,她买给小狗的狗粮都远远比这个贵。 宋承娣轻轻“嗯”了一声,就五百二十八元。 “这个数字是有什么含义吗 ?” 宋承娣轻笑一声,声音中一丝无奈。 “这是我回家的车票钱。” 温寒沉默了,直到宋承娣落下第一个子,这诡异的气氛才被打破。 宋承娣执黑,残局之上的黑子虽然看着占据主导地位,看上去便是稳赢的架势。温寒执白,白棋已被逼得节节败退,腹背受敌,看上去毫无翻盘的几率,在输局之上来回挣扎。 两人有来有回地下起棋来,温寒看着即将满盘皆输的棋局,竟然有些气馁的感觉,她下子的动作停住了,突然开口问道:“如果你是白子,现在四面楚歌、十面埋伏,所有黑子都在虎视眈眈想要吞并你,而你只有一盘孤子,要如何让自己输得体面?”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云里雾里,温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问棋,还是在问自己。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宋承娣对此心知肚明。 宋承娣琢磨着棋局,无心道:“那就舍弃孤立无援的那部分,重新建立自己的领地,拼死一搏。” 温寒一愣,抬眼看向对面神色恹恹的女孩, 人从来不缺被击败的时刻,缺少的是被击败后重来再来的勇气。 此话好像发自肺腑,在木鱼上敲出有节奏的音符,温寒垂眸看着棋局,不断咀嚼着这句话,突然,她发现一颗夹生于黑棋之中的虎口,她心如擂鼓,脑中却回想的却是这个看上去光鲜亮丽的庭院里的遍布在每一处的枷锁与桎梏。乃至于下棋的手都在发抖。 这么多年,她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做到了和光同尘,人人告诫她要守拙,只有回忆里的母亲告诉她要锋芒毕露。 落下一子,堪称神之一手,做成虎口,活了一盘棋。 宋承娣看着变得生机盎然的棋局,逐渐回了精神,这是一步险棋,有着飞蛾扑火之势,宋承娣却不敢硬碰硬了。 温寒抬眼看向神情微妙的女孩,突然感觉自己不再是对牛弹琴的公明仪,而是伯牙、是管仲。 她还没发觉自己在颤抖,她只能感慨自己是个幸运的迷途者,在自我保护机制的沉睡中需要一个人拍醒她,给她指条路。 如果母亲还在,她一定不会是这样优柔寡断的性格。 在一个平凡和自我沉沦的下午,她遇见了一个身世坎坷的女孩,并产生出了想掀开帘子与女孩坦诚相见的冲动。 可她不敢,因为她毁容了——额角到下颚有一道被硫酸腐蚀过的痕迹。 狰狞可怖,连她自己也不敢直视镜子中的自己。 因为弟弟的一句不小心,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后妈不肯给她做修复手术,还切断了她和远在美国的爸爸所有的联系。 宋承娣并不知道这句没有细究、带着些傲气的话语竟然救活一个濒临窒息的人,她只觉得今天遇见了一个很有意思千金小姐,明明话语很坦荡,却躲在纱帘后不肯与她相见。 一盘结束,宋承娣赢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残局中的黑子本就占了太多的优势,而白子虽然输了,却没落得满盘皆输的地步,温寒对此也已经很满意了。 温寒问她:”明明黑子占了很多优势,你有很多次机会吃掉我的棋,却还是采取了保守的走法,和我拉锯了很久。这是为什么?“ 十几岁就独自一人来到陌生的城市,这个女孩一定不是胆小怕事的性格。 只见宋承娣微微一笑,那笑容带着释然的意味,让被阳光照耀到宋承娣看上去分外迷人,“因为我没有剑走偏锋的机会。” 温寒豁然开朗,隔着纱帘轻轻抚上了宋承娣的手,非常坦荡却亲密的触碰,“你已经很勇敢了。” 这个女孩也有自己的心结,而这个心结在棋局开始前——她提出那五百二十八元的彩头就已了结。 宋承娣起身,朝着凉亭里的女人颔首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家里还有个人在等她,那里才是她的栖身之所。 于是温寒如约支付了她五百二十八元的现金,一分不多,也不少。她们只是萍水相逢,没有必要过问太多,也没有必要要求太多。 直到宋承娣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巷口的监控里,温寒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掀开了厚重的纱帘,迈步走到庭院中,晒着那个女孩也曾晒过的阳光。 全局两人都心有灵犀地不曾过问对方的名姓,但温寒心底已经埋下了会与她再次相见的种子。 阳光照在她脸上的伤疤上,有些刺痛泛痒,温寒的嘴角勾起笑意。 她这二十年的阴天,也该被阳光照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