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思道念少主 符狸忆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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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人为游牧民族,祖上以草木纪年,因而在每年水草丰美、牛奶醇香的秋季庆贺新年,将八月最后一日定为年终,凉语称之“比屯”,意为“无月”,也就是汉文中的“朔月”。凉语中称“乳酪”为“查嘎”,也衍生为“白”之意,次年岁首的第一天便称作“查嘎萨”,汉语称“白日”。凉世祖定都上京后,受关内汉人影响,将白月节从秋季改为了农历正月,与汉人的除夕、元旦日期相同。 比屯这日,萧思道照常起了个大早。天未明,锦绫院的织房和院子里都空空荡荡的。他摸黑儿到井边,瘸的那条腿踩在被晨露打湿的井台石板上,好腿在石板下稳稳立住,双手把住木辘轳,井绳咿呀作响,木桶缓缓降入井中。等着水桶灌满的功夫,思道抬头朝玉熙宫方向望了望。东方的天刚露出鱼肚白,殿宇楼台逆光剪影,黑沉沉的轮廓庄肃俨然。从远处看,飞甍鸱吻似要连云、斗拱凤翼几欲承风,但没了日光下翠槛朱阑的金碧绚烂,更多的,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寞与凄怅。 思道回转目光,垂头望向井底,沉沉叹了口气。 佝偻的身型微躬着,苍劲的手抓住井绳,费力地转动辘轳,水桶渐渐升出井口。他紧紧抱住桶,几滴水洒落在青布长衫的前襟上,瘸腿踉跄着从井台石板上迈下、立稳,小心翼翼将水倒入身旁的酒坛里。思道稍稍喘息,抬手拭去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回头从井栏上拽起一根悬入井底的红绳。升上来的是一个绛红色的小囊,里面装着大黄、蜀椒、桔梗、桂心、防风、白术、虎杖、乌头八味药材,正是泡制屠苏酒的腊药。南朝人习惯在腊月以八味药材贮入绛囊,挂井中至泥;出,和囊浸于酒中,于除夕夜饮用,因酒精含量极低,老幼皆宜,谓之屠苏酒。 思道抱起酒坛,一瘸一拐进了小厨房。 等轶青起身已临近中午时分了。白月节休沐,织房中空无一人,却不知是谁,趁着一夜功夫,在锦绫院上下都贴满了南朝新年的桃符春贴、钟馗门神、镂花金彩。织房屋子中间的条案上摆着几个红漆馈岁盘盒,盒盖上刻着「吉祥有余」几个字,她好奇打开一个,里面摆满了糕饼果子、五色纸钱。轶青拾起个鹿鸣饼子咬了一口,饴糖和茶汤的香味儿在口鼻间弥散开来,甚是香甜。 她吃完一个,忍不住又拿了一个碧涧豆糕,一边吃一边在屋中好奇地四处张望,只见几个小桌上摆着折断的柏枝,四周点缀着掰开的柿子、橘子,正是南朝过年的“百事吉”,谐音柏、柿、橘也。轶青更奇,出了织房,想去平之房里问问这年庆装饰是不是他准备的,却想起他还没起,忽而听见小厨房中有生火做饭的动静,遂往小厨房去了。 思道见轶青进来,从面盆里腾出沾满面粉的一只手,另一手放下水盆,笑呵呵地作揖,道:“温公子,未到新春如意,却是除夕吉祥!” 轶青忙还礼,道:“萧公公,那院里的年货,可是您置办的?” 思道摆手笑道:“嗳,一点儿心意,公子莫放在心上。” 轶青忙道:“劳公公为我等置办年货,怎生过意的去?” 思道又摆手笑道:“一点薄礼,公子莫放在心上。老朽想公子与诸位锦官初来乍到,不知何处置备南朝的年货,就自作主张了,权当请诸位锦官一乐。不合南朝习俗礼节之处,还望担待。” 轶青忙深深作揖道:“公公忒的客气。劳公公破费,实在过意不去。” 思道笑道:“公子若实在过意不去,今儿又没旁的事,便帮老朽包这馎饦和馄饨吧。余的厨子备羊腔去了,老朽还要去趟玉熙宫……只怕晚上的菜要备不及。” 轶青心中甚是动容,忙应了。 有轶青在旁倒水,思道可用双手和面,快了不少。不一会儿面光、盆光、手光,轶青暗叹这位萧内官真是高手,和面的技巧与她父亲有的一较高下。萧内官洗了手,道:“劳烦温公子把面切成大小划一的几个剂子用布盖好,老朽往玉熙宫一趟,一会儿便回。” 轶青忙拉住,道:“萧公公,你先看我切了再走。” 思道又道:“那不若公子先把rou剁成馅?” 轶青嗫嚅道:“这个我也不会……” 原来是个只会擀皮儿的。思道笑道:“无妨,那公子先把菜洗了吧。” 轶青红着脸去摆弄一旁的白菜。 思道到玉熙宫时,见少主子正在内殿奏案前奋笔疾书。一旁大床上无人,殿内也没有内侍伺候,午饭的钟点,奏案上只摆了一盏酥酪奶茶,旁边是两摞奏疏和一本已经翻得破旧的《贞观政要》。借着案上的残烛,思道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少主子,怎样看都觉得比一个月前他离开玉熙宫时要瘦了。他依依不舍地垂下目光,刚要跪,案前人已率先道:“免了。你怎么回来了?” 思道又瞧了一眼他的少主子。案前人并没有停笔,也没有看他,语气很公事公办,似乎完全忘却了除夕这天是个什么日子。 思道垂下眼,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个浑身是血,蜷缩在地的幼小身影。二十年前,就在除夕这日,在那个稚童的父亲和母亲该为他庆贺生辰的这天——当其他皇子都兴高采烈地穿着新衣,与他们的父皇母妃一同赏看烟花鞭炮时,那个男孩儿独自一人蜷缩在黑暗的寝殿里,蜷缩在血泊之中,身上的旧衫被鲜血浸透。他抱起他的一刻,孩子睁开眼,仿佛望见了救赎和依靠一般,轻轻唤了一声,“萧阿公……” 后来,那个孩子身上的伤愈合了,心里的伤或许也被淡忘了;再后来,他一点一点长大成人,长得高大壮实,习得文武双全。现如今,那个孩子安安稳稳坐在他的眼前。他成了一人之下的北院大王,他给大凉开疆扩土、建功立业,他身上的华服锦带一件比一件精美。但他却不再是思道回忆里那个撕下旧衣,为雏鸟包扎的柔软男孩儿。 他也不曾再唤他一声“萧阿公”。 思道控制住声音里的哽咽,道:“回……回主子话,今儿……除夕。奴婢回来……恭请主子钧安。” 那话的语调被极力控制着,但仍旧染了难以压抑的凄怆哀恸。昭不禁微微顿笔,望了萧思道一眼。那一眼如一泓静水,因忽然被经年的旧事搅动,于是在水底的深处漾开了不易察觉的柔软波痕。残烛摇曳,烛花噼啪作响。男孩儿眼中的波痕转瞬即逝,微澜渐平。昭垂了眸,手上继续书写,语调却软了几分。 “安。锦绫院工期如何?” 思道也垂下眼,躬身道:“回主子,锦绫院工期进度如常,温大人忠心耿耿,做事竭力,素锦再过个把月便可完工。” 一阵沉默,案前人把写好的批奏吹了吹,折好,放在一旁,道:“她请示去狮子城的事,你可知晓?” 思道一怔,道:“狮子城汉商往来频繁,想来货品比中都更为齐全。” 昭视向思道一眼,淡淡嗯了一声,又道:“你在孤身边多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是最清楚的。别净想着在中间和稀泥,帮那群汉人文过饰非。若锦绫院的人谋了反,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那边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如实报来,孤这话是为了你好,你明白吗?” 思道听了,慌忙跪下,恭谨道:“回主子的话,温督官确实忠心耿耿,并无他念。主子优待锦绫院,他也是个知恩图报的。锦绫院上下都念着主子的好,望主子能继续恩泽锦绫院,断断是不会谋逆犯上的。” 昭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语气听来很满意,道:“最好如此。” 挥了挥手让萧思道下去。思道站起身,却没有就离开。他的目光又留恋地瞧了瞧这个他亲手带大的孩子,踌躇片刻,劝道:“启禀主子……正午已过,该……该传膳了。” 上次有人劝膳,昭已经记不清是何时了。他不禁抬头望了一眼思道,语气柔缓许多,“知道了,叫洪振伺候罢。” 门口的老人高兴得嗳了一声,道了句“奴婢告退”,一瘸一拐退下。青布棉袍下的背影佝偻,蹒跚着向左微倾,步履很不容易,纱帽下的发已经花白。昭心尖儿忽然猛一阵抽痛,仿佛被人狠狠掐了一把似的。 “萧思道。” 思道立定,讶然回头,“主子?” 案前的人默默望了他一会儿,“你做的馎饦,孤许久未用了。” 老人双目微微睁大了些,先是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然后满脸的皱纹绽出一个惊喜的笑。 “嗳,奴婢明白。今晚一定送来。” 老人脸上的笑意是如此深厚绵长,连浑浊的眼底都泛起了无与伦比的愉快光辉。昭心头那根弦又被一拨,隐隐揪痛。 “晚上寒凉。你腿脚不便,另派人来吧。” 思道一点头,“是,谢主子体恤。” 老人一瘸一拐慢慢走了,青布棉袍的背影佝偻,蹒跚的步履向左微倾,每一步都很艰难。昭久久凝视着门口,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哽得胸口中气闷难受。 洪振进来伺候午膳,昭挥手让人下去,一个人呆呆想了许久,哽塞在心口里的那句话终于吐了出来。其实只有三个字—— “慢点走。” § 除夕夜正是阖家团圆的节庆时候,在凉的锦工们却更备受煎熬。萧内官买了爆竹,红彤彤的火光映在积雪上,反倒把小院儿衬得冷清萧索。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里,女工们抱作一团,有的小声抽噎,有的放声痛哭,哭过半晌,众人围在桌前吃羊腔、喝屠苏酒,说起原来在南启家中的情景,自是又哭又笑。 厨房里,轶青忙活着擀皮儿,萧内官包着馎饦和馄饨,两人一边说话。轶青提到在年少时与父亲二人准备年饭,因为她只会擀皮儿,连切剂子都不会,父亲常笑话她,“大户人家的厨子术业有专攻,切丁儿的不会切丝儿,切丝儿的不会切丁儿,一顿饭要几十个厨子才做得好。咱们青儿虽然只会擀皮儿,好在一个人就能负责一匹锦。” 萧内官听了,呵呵笑道:“做饭可比织锦容易许多,温公子若想学,老朽愿教温公子如何做馎饦汤与馄饨。”轶青心头一动,望着萧内官热络的笑,乡愁淡去些许,却又想到若去五胡城放人,不知还有没有以后。此时却不愿意想那伤心事,强颜微笑地应下,“好啊,那便劳烦萧公公了。” 北方天黑的早,酉时已经全暗了。萧思道把刚出锅儿的馎饦汤和馄饨分装进几个碗,把其中一个碗放进个挺精巧的红漆食盒里,往轶青手边儿推了推,笑道:“温公子,殿下吩咐了,要晚膳时候送过去。我忙不开,就劳你去趟玉熙宫吧。” 说完,端抱着剩下几碗馎饦,给织工们送饭去了。 轶青无奈,既不想在晚上去玉熙宫,可萧内官既然嘱托了,不去也不是。她在厨房磨蹭了好一阵,又怕馄饨汤凉了,只好取了一柄鹊尾灯,硬着头皮去了北院。 朔风猎猎,路上飘起的细雪渐渐变成了鹅毛大雪,甬道石砖上湿滑一片。宫女们掌着灯,悄没声儿地成队趋行,轶青小心翼翼跟在队伍后面,没多久就成了一个远去的黑点,淹没在了宫墙尽头的茫茫雪海中。 玉熙宫正殿灯火通明,一如两个月前那晚。轶青在玉阶下踌躇,脚下一滑,险些跌倒。刚心有余悸地站稳,殿前内侍便上前来相询。 “萧内官让我来的,给北院王送膳。”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但话音刚落,就听正殿透着烛光的窗格里飘出句“进”。遂一步步走上台阶,心里跟打鼓似的,内侍在她身后关上门都没察觉到。 先扫了眼床上,帷幔里似乎没有女人。轶青松了口气。 再往左侧觑,发现北院王正坐在案前,安安静静批阅奏疏。 殿里点了左右十几根盘金龙的红蜡烛,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但并未准备炭盆,也没开地龙。室内本就并不比室外暖和多少,适才开门又带入一阵冷风,案前的男人却只着了件金绣云龙纹单袍,伏案疾书。墨袍领口微微敞开,在夜风里拂动,露出了下面洁白如玉的锁骨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轶青赶紧回开眼,微微颔首,道了句,北院王。 “过来。” 轶青抬头。案旁人没看她,低垂的眸敛着深沉凝肃的光,似乎全副心思在忖量案上的奏疏。烛光掩映,凌厉的侧脸多了柔和,皮肤冷白的色调甚至还染了几分柔黄的暖意。 她鼓起了些勇气,安安静静走到奏案旁,蹲跪在斛律昭对面,把食盒放在桌角儿。好奇心驱使下,还是斜瞟了眼他正在收起的奏疏。那似乎是封万言书,看厚度,展开来得有半丈长,密密麻麻写满了以不同书体画押的人名。奏疏锦面上书着《汉制九议》四个大字。 轶青收回目光,垂眸,端出碗。 碗沿guntang,她手又在寒风中冻得僵冷,动作间难以控制地微微颤抖。手忽然一歪,眼看就要将汤和面都扣在案上。 她刚倒抽口冷气,一双温热的大手就覆住了她的手,稳稳把碗接过。 轶青抬眼,只见北院王锐长的凤眸低垂。他没瞧她,一手把碗放好,另一手仍旧攥着她的手。 她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对方仍没看她,手上却加了几分力道,紧紧捂着她的十指。 “来人。” 洪振进来,垂首等着指示。 “开地龙,上两副碗筷。” 斛律昭瞅了她一眼,用眼神示意他身侧的席子。 “温公子坐。” 轶青猛然察觉出气氛不对劲,忙推辞,“不、不了,我回……我回去——” 她的话没说完。男人强硬地一拉,把她硬拽到了席子上。 “坐。” 这一个字的指令简短而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压。轶青不敢再争辩,垂首坐在他身侧,偏在此时又想起去五胡城的事,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寻思着怎样能趁此机会再提此事。 洪振不一会儿奉上两只小碗,从大碗中各舀出一半馄饨与馎饦,然后要用银针验毒。 昭抬手止住,挥退洪振,目光却巡着轶青,“温公子带来的东西,孤信。” 一手执筷,一手执调羹,尝了口馄饨,轻声哼笑。 “馅儿倒是萧思道的手艺,皮儿却是温公子擀的。” 轶青惊诧地抬眸。 他正望着她,唇边挂了个戏谑的笑。 “萧思道擀的皮儿,薄厚是均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