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
- 就像猛烈摇晃后的汽水经不起瓶盖的抛弃,平日里再和谐的地方,也总会有些矛盾在意想不到的时间节点爆发。 顾一燃无法理解郑北为什么能允许一个吸毒者坐在专案组的办公桌前,一群人和睦得像是一家亲一般,一边吃着早点,一边谈笑风生地话着家常。 不该是这样的,这可是缉毒专案组,其他几位看不出问题或许情有可原,他郑北干了多少年缉毒警,为什么现在还能笑着坐在那里。 不管是制毒者、贩毒者还是吸毒者,和毒品有关的一切难道不可恨吗?不该恨吗?毒品害了多少人,它已经害死了晓晓姐和父亲,它还想再带走多少人? 顾一燃攥紧了拳头,拼命压抑着自己随时都会爆发的愤怒,直到晓光把人送走才开口质问郑北。 郑北一如既往地用他那轻飘得有些敷衍的话安抚顾一燃,如果细想一下,其实说的也不无道理,但对于恨透了毒品的顾一燃来说,郑北所说的这些话听起来不过是一堆借口,是一名缉毒警察工作失职的最有力证明。 郑北当初是为了什么才会到花州去,自己又是为了什么才千里迢迢来到哈岚。 是因为案件毫无进展就自暴自弃了?还是因为时间太久远所以忘了初心。 现在怎么还同情起吸毒者来了。 “你要是觉得看不惯,你就回花州教书去,我用你在这教我怎么抓人?” 郑北情绪失控的大吼让顾一燃彻底愣了神,横在两人之间的过道转瞬之间就变成了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是啊,为什么自己潜意识里会认为,郑北会始终无条件地和自己站在同一边呢。 不过是临时的同事而已。 …… “顾老师,你怎么还没醒呢,快点醒吧。” 这是瑶瑶每天进病房的固定开场白,她喜欢蹦跶到顾一燃床边,踮着脚张望着顾一燃有没有醒来的迹象,如果没有,她就一屁股坐到隔壁的空床位上,自言自语地和顾一燃聊起天来。 “我给你说顾老师,你不在的时候,老舅都有点不会做饭了,控制不住量,不是太多就是太少,你可快别睡了,回来一起吃好吃的吧。” “国柱,你也来说点啥啊,光我一个人说顾老师肯定不愿意醒的。” 瑶瑶把一旁国柱拽到床头,让他对顾老师随便说几句话,但他思来想去,最后也只是憋出一句自我介绍的简短废话。 “顾老师又不傻,你跟他说点别的啊国柱,说说你咋想他的,有多希望他回来的。” 俩人说着说着,又扭到了一起,要不是郑北出现,指不定又要吵得整层楼都听见。 “行了行了,你俩能不能消停点,这儿是医院,都多大岁数人了,一天到晚还搁这吵吵把火的,像什么样子,一会儿护士进来骂你们我可不管。” 郑北硬生生地从两人之间挤过去,把家人托自己带来的慰问品放在床头,捞了张椅子坐在一旁,用眼神示意他俩乖乖坐好。 “该醒的时候自然会醒的,再急也没用。” 医生说苏醒的时间取决于患者的自我意识,从急救室出来已经有几天了,郑北看着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顾一燃,有些于心不忍地移开视线,从袋子里拿出橘子剥了起来。 “北哥,你当初不也急得要死,还说什么让顾老师回花州教书,结果第二天见顾老师没来就急得满世界找。接到顾老师电话更是火急火燎,要不是看到顾老师晕倒在那椅子上,你指不定把手里那人给揍成啥样呢。” “对了,北哥,顾老师咋就记得给你打电话呢,咋就记得你号码呢,你俩不是吵架了吗。” 瑶瑶一脸贱兮兮地靠近郑北,刚戳了几下郑北的胳膊,下一秒嘴里就被塞了一半刚刚剥好的橘子。 “一天天的哪儿这么多废话啊你,没良心的,你当初受伤住院我没急眼是吧,我没替你跟叔叔阿姨撒谎报平安是吧。” “还有,不给我打给你打啊,你有手机吗,打给你他可能都不在这躺了。” 郑北把剩下那一半橘子塞进嘴里嚼着,想着瑶瑶最后那句调侃,含糊不清地回应着: “没吵架。” 没有人注意到顾一燃微微颤动的眼皮。 …… 顾一燃醒来后还得在医院观察几天,直到确定完全康复了才能正式出院。 因为身体状况好转了许多,秦义离奇的死亡也让案件有了些许可查的线索,所以专案组每天只能派一个代表来医院,谁来不固定,时间也不统一,大都是陪他一起吃个午饭,再聊会儿天。 门上的小玻璃窗里,郑北那张有些畏畏缩缩的脸一直在晃来晃去,顾一燃没有出声叫他,但等了许久也不见郑北进来。 “不想进来的话,把东西放门口吧,我一会儿去拿。” “算了吧,你个病号。” 郑北最听不得顾一燃说这种客气的话,很快就咬饵上钩,推门而入时的气势在对上顾一燃投来的视线后便软了下去,只好偏着脑袋避开视线,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的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又把父母交代自己的话转达给顾一燃。 “对不起啊,那天冲你急眼了。”郑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补上了自己想说的话。 “我也有问题。” “你就让我道歉吧,我要是不跟你吵架,秦义那小子也不能把你给绑了,你也不会伤成这样。” “咱俩能不能约定一下,以后要是有啥意见不合的地方,能不能别当着他们面吵,吵急眼了确实不大好看。” “私底下你想咋吵都行,别一声不吭就走。” “可以。” “郑北,我也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你说。” “我们对彼此的照顾,能不能平等一点。” “总是你在照顾我,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啥玩意儿?什么平等不平等的,都说了你大老远地来我们哈岚,是客人,我照顾你是天经地义。” “再说了,就算我愿意,我爸妈、我妹、老舅和高局都不能答应的。”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激动的,刚刚还不敢靠近顾一燃的郑北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凑到顾一燃床边等他改口,结果被顾一燃抬眼一瞧又移开了脑袋。 “我只是觉得,至少你对我没必要这样绷着自己。” “不用在我面前克制自己的情绪,不用每时每刻都让自己保持理智,做个好大哥、好警察。” 顾一燃的视线落在郑北交叠在身前的手上,被重物勒出的印迹从指缝间微微露出来,没有洗净的污渍和刚愈合不久的伤痕依旧留在他的手背上。 扎着输液针的右手轻微抬起一些,但又很快落下了。 “你允许我的失控,包容我的不理智,为什么反过来,我不能这样对你?” “我总觉得亏欠你太多。” “亏欠啥啊,你真的帮了我很多。” “我现在还不能放你回花州教书呢……” “谢了啊,郑北。” 郑北偷偷瞄了顾一燃一眼,很快把头埋到家人让自己带来的慰问品里,装模作样地翻了半天,最后拿了个最上层的红苹果出来,像是把手里的苹果当成了顾一燃似的,语气有些不自然地回应着顾一燃刚刚的道谢。 “哎我去,你该不会真是那什么自动门迎吧,整天对我谢谢谢谢个没完没了的,干嘛这么见外啊,都一家人。” “没有,是真的谢谢你,你们真的很热情,把我一个外人当成家人一样看待。” 顾一燃坐起身,拍了拍郑北的胳膊,在他下意识转身的时候把手里的苹果给接了过来,扯起袖口随意擦了擦便放进了嘴里。 “哎!没洗呢还。” 郑北装作要抢,又怕顾一燃扯到输液针,只好任由他继续吃着。顾一燃刚刚说的话听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毕竟也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关系了。这眼瞅着都快六月了,怎么顾一燃还跟个化不了的冰坨子一样,还老把自己当外人看呢,是自己说了什么让他觉得见外的话,还是还在生自己的气啊? 郑北怎么都想不明白,挠挠脑袋还是决定有话直说,只是底气稍微有些不足,借着扑到顾一燃床前闹他的阵仗掩盖过去。 “我们没把你当外人,你能不能别老把自己摘出去。” “都说了这儿就是你的家。” “得用咱们,跟我读,咱——们——” “是吗……好,咱们。” “谢谢。” 顾一燃笑得有些勉强,郑北在他眼前笑着,可自己的脑海中却刻不出他的脸庞,尽是暴雨中那辆停在远处的黑色轿车,和那天在医院门前看到的,最不愿见到却也是最渴望看见的身影。顾一燃何尝不想要一个家呢,但他又怎么敢这样自私。花州的那个家,现在只剩下自己了,失去了也就算了,但郑北不一样,郑北不该像自己一样被过去的痛苦缠身,叔叔阿姨和郑南是多么爱他,他们都没有理由被牵扯进这场不知何时会结束的痛苦之中。 “你再说一句谢谢试试看。”郑北假意威胁道。 “那我该说什么。” 郑北这才发现,顾一燃那双遮在厚厚眼镜片下的眼睛是那么好看,又大又亮的,像是被绿叶托着的桃花似的,让人总忍不住想看。 “说……说……总之别说谢谢就行了,听着闹心。” “你不戴眼镜也挺好看的。” “不躲了?” 顾一燃故意凑近了些逗他。 “我就没躲你好吧。” 也不知道郑北找到了什么理由说服自己,扑在顾一燃身上的动作也变得大大方方,直到门口闪过护士的身影,他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似的弹了起来,装模作样地坐回了椅子上。 “过几天大家都会来接你回家,老舅他们备了好多东西要给你做呢,要吃完啊。” “少准备点吧,我吃不完那么多。” “那不行,他们都说你不在,做出来的饭没人有你吃得那么香,都想你呢。” “下回别再让自己受这么重的伤了。” 手机铃声打断了两人稍显暧昧的寒暄,郑北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瞄了眼数字但没有接,他把自己搭在一旁的外套拎了起来,朝门口走去,视线却一直定在顾一燃身上,像是为了反驳他刚刚那句“不躲了”。 应该说一声自己要回局里的,但郑北不想说,更不想说再见,他知道顾一燃明白的。 顾一燃没有问,也没有回应郑北最后那句不知是请求还是要求的话,只是冲着准备离开的郑北笑了笑,郑北没看出来他笑得有些勉强,只觉得顾一燃眼中原本清亮的光似乎淡了些,但他没有多想,也不知道那个笑会在自己转过身后便即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