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书斋 - 经典小说 - [底特律]我希望能治愈(1v2)在线阅读 - Chapter2 不完美受害人(上)

Chapter2 不完美受害人(上)

    

Chapter2 不完美受害人(上)



    薇塔·洛埃萨知道自己会活下来的,但她刚恢复一丝意识就条件反射地产生恐惧,因为这一道叫喊着的同兹拉科的声音一样粗哑的男声。

    “兹拉科”同往常每次她清醒后一样,询问她的状况。

    “很好,”她喃喃地回答,“无与伦比。”

    “什么?”汉克对这个回答感到十分疑惑,惹得薇塔又哆嗦一下。

    有个轻柔的男声环绕着她,包裹她,安抚她,让她感到自己在怀抱中被治愈,也同往常的每一次一样。

    不过这一次,薇塔在短暂的依赖后立刻清醒过来了,她明白自己在炙烤和窒息下真的逃了出来,尽管浑身被贪婪的火舌舔了层皮,喉咙灼痛无法出声。

    “别怕,”男声接着说,缓抬的病床把薇塔托了起来,“一点小烧伤,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我是底特律第一警察局的警员,我们发现你晕倒在火场外的路边,”汉克察觉到女孩有些害怕,既然唯一活着的当事人已经醒来,他就得捡起职业态度,“你现在在医院接受治疗,能不能回忆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康纳听见薇塔嘶哑地呜咽,她的眼睛闭起睁开,眼白和瞳孔剧烈跳动,同时有一个下意识背对安德森警督并向后躲避动作,这表示她仍然在恐惧。

    “没人能够再次伤害到你了,我们会保护你。”它耐心握住薇塔缠满纱布的左手。

    薇塔眼球的乱转终于停了下来,睫毛遮住那对因失明而令人不适的双眼,只是默默地抽泣。

    女孩无法不令人感到同情,才17岁,在疾病和灾难恶意遮罩的世界里安静地流泪。汉克沉甸甸地坐回椅子上。

    他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雷厉风行、坚定果断的明星警员,也许43岁的他已经不年轻了,警察老了的标志是同情、犹豫、情绪敏感和颓丧。

    但康纳转过来无声地提醒他:时间有限,抓紧获取信息。

    汉克几次尝试询问,女孩都闭紧嘴巴不愿透露哪怕一星半点。

    “亨勒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暂时还在发掘,安德森警督。”

    “女孩,我知道你很害怕,但兹拉科·马克维奇已经死了,为了尽早恢复正常的生活,你得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我们。兹拉科是怎么回事,火灾,以及你为什么出现在那里,好吗?我们需要知道真相。”汉克再次试探。

    薇塔抽泣着微微抬起头,张了张口,又扭过去将脸抵在康纳胸口闪着灯光的编号“RK800”边上。

    “康纳,”汉克有些无奈,“我去趟厕所。”——你来和她谈谈。

    薇塔听到关门的声音把远去的脚步声隔断了,那个叫康纳的警员绕到病床另一侧,合适的力道握住了她缠满纱布的右手。这样的肢体接触可以使大多数人的压力激素水平降低,减轻焦虑,又不至于太亲昵而让人感到厌恶。

    “我叫康纳,”他轻飘飘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薇塔知道自己差不多应该开口了,但她说不出话来。

    “不用出声,我能看懂唇语。”

    她默然了有那么几分钟,然后悄悄地深吸一口气。仿生人当然有的是耐心,他只是淡淡地凝视她,棕色岩洞就已经时刻酝酿着漩涡,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薇塔,薇塔·洛埃萨。”

    “昨晚有一场火灾,你从其中逃了出来,对吗?”

    薇塔点头。

    “你的背部受到大范围的烧伤,两臂也有擦伤,甚至两个月前还遭受右腿骨折。你挣扎着从火场爬出来,向人们求救。我很佩服你,你很勇敢。”

    薇塔没有再流泪,但泪痕还斑驳在脸颊被熏黑的地方,显得十分脆弱。

    “现在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好吗?告诉我们你如何受到不公的伤害?”

    “兹拉科真的死了吗?”她无声地问。

    “是的,不过他不是死于火灾,而是仿生人的攻击。我们知道以你的伤势无法攻击兹拉科,是仿生人——它们做了什么?”

    薇塔不甚情愿地陷入回忆,死里逃生的经历让她的回忆有些艰涩。

    “有一个小女孩——我是说可能,她的声音很像八九岁的女孩,”薇塔皱着眉头,扶额的动作扯到了伤口,挤出一滴痛泪,“……我很累很困,能不能等等?”

    “不行。”

    薇塔抱着头蜷曲起来,不断呻吟。路过的另一个护理仿生人敲了两下玻璃窗,在康纳的注视下放下手臂离开了这个病房。

    烧伤科的走廊一尘不染,明亮的顶灯照着锃亮的地面砖,病房里也静悄悄一片,康纳的目光在薇塔全身巡睃,仿佛隔着纱布要将她的皮rou和骨骼全部扫描一遍。他的目光落到之前那块肿烂的臂弯处,护理仿生人在离开前对这处进行了补充包扎。

    保持冷静,保持冷静。内心不断自我暗示,薇塔逼迫自己捡起昏迷前的思绪,想象紧张惶恐的情绪一层层地从头皮褪到脚尖,就像小时候为贫穷的养父母拼命剥野玉米一样,不需要眼睛,一掰,一撕,目标就清晰起来。

    她渐渐感到连疼痛也远去了,头脑再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加清晰。

    “你必须说,薇塔·洛艾萨。”声音温柔的警员冷硬地念着她的姓氏。

    薇塔知道自己必须开口了,警方要在档案里查到家庭关系是轻而易举的,但他们对案件本身只掌握结果而未知原因,不然就不会着急审问了,不是吗?

    在这种场景下,事件的效力可以决定事件的原因。她必须用口中的过去作为筹码,为自己称量出等价的未来。她眼前没有光,手中没有剑,背后也没有束棒可以倚靠,她是自己的忒弥斯,要做的不是正义地审判而是理性地交易。

    “你可以先不说昨天的事,回想点别的,比如你可以先从你的家人说起。”

    薇塔微哂,眼尾却坠下泪来,咸湿进入伤口却好似浑然不觉。

    五岁之前,她生活在墨西哥南部格雷罗州提克斯特拉附近一个叫小阿约特兹纳帕的村庄里。她有安德鲁爷爷,一条叫秃秃的狗,还有一对忙碌的父母。父母在北部还置有一个家,平常就住在那里忙生意,有时十天就会回次家,有时候几个月也见不着面,他们给爷爷带点钱,给她带点衣服,给斑秃赏点巴掌和脚踢,爸爸说:“瞧瞧这狗,被老东西养得和他一样又丑又犟!真是丢脸!”

    家里拥有一整座山的田地,父亲不顾爷爷反对推倒了老房子,新建的别墅在方圆十里也找不出更大更气派的,等白天乡民们在田地里忙活完,夜晚自家院子里的机器就轰轰作响。爷爷叼着烟穿着旧衣裳在田梗边走走坐坐,斑秃的脑袋透着油光,黑色的皮肤沟壑纵横。

    气候一年比一年差,收成一年比一年少,晚上的机器不会一直吵了,但田里仍然有的是打着手电筒捡咖啡豆和玉米粒的人。他们不分昼夜地把布口袋送到家里来,让秃秃把爷爷从床上叫起来,爷爷请他们喝水抽烟,但筛机像个不知餍足的怪物蹲踞在进门的院子里呢,他们只是抖着手把口袋倒进黑洞洞的漏斗口里,那东西胃口撑大了就缩不回去,但庄稼也日日夜夜趴在田野里吸血呢。

    “土地要被吸干了,来年能有什么指望?”人们愁苦地问。

    “别种了,别种了,”爷爷吐着烟,“土地把我的祖先熬死了,我却把土地种死了。”

    “再种一年!能收多少收多少,得赶在彻底干了之前再赚些呀!”爸爸摇下锃亮的车窗,伸出头来冲爷爷大声嚷。

    五岁之后,她被爸爸接去北部的奇瓦瓦州的房子里去了,她以为能和爸妈在一块了,不料也是在被甩在了乡下,也是照例见不到几次父母,但爷爷也不在她的身边了,他坚持要在小阿约特兹纳帕住到死,秃秃也只好泪汪汪地将她送别。

    在奇瓦瓦州那个叫格雷罗的小村庄,那里的人更辛苦,也更坏些,他们骂爸妈的声音能从庄园门口的田野里一直传到被窝里,晒得黢黑的野孩子常来替他们不得不干活干到累死的父母报仇。

    “我会告诉爸爸!”薇塔在门廊的圆形罗马柱边躲起来警告晒得黝黑的野孩子,跑回楼上去。

    “你爸妈不要你了!”那些坏孩子把尖锐的石头扔上来,砸坏了二楼阳台上方形多立克柱的一条棱边,“他们刚生了个男孩呢!”

    她就这么盯着破损的柱子,盼到父母派来照顾她的农妇和农妇那扛着重重货物的丈夫。她扑到冈萨雷斯太太的怀里,冈萨雷斯太太的怀抱厚重柔软。

    “可怜的孩子,”农妇抚摸着她今早给薇塔编好的两股麻花辫,她的手如此粗糙却无比灵巧,“叫我雷梅纳,叫我雷梅纳吧。”

    薇塔永远不会忘记当她开口称呼雷梅纳和胡安为父母时他们喜极而泣的面容,也永远不会忘记拥有真正的父母时内心被填满的感觉。尽管此后她那对光鲜而悭吝的父母停止向冈萨雷斯夫妇支付本就少得可怜的抚养费,就连交接产品货物也不再出面而另派其人,她不得不和野孩子一起坐在热乎乎的土地上剥玉米,不得不学着给旧衣服拼上耐用的牛仔布,不得不满身灰尘地坐在连窗户都锈到合不拢的教室里,薇塔感到这种充实感一直在她身边,不论贫穷困苦。

    事实上当年生身父母事业大高升,选择移民去了美国,弟弟一出生就是世界上“最美好最富有”的国家的公民。

    五年来那对男女把她遗忘在了边境线的另一边,她不是由他们一拍大腿想起来还有个女儿然后接到身边抚养的。

    十岁时她已经习惯当一对勤劳但贫苦的农民的孩子,人们也不再用异样的眼光刁难她,大家都活得很疲惫,不仅要面对日毒一日的光景,还要面对附近越来越壮大的一帮新组织。当一个比她还小的男孩的尸体在三里外的水沟中被发现的时候,人们举办了一场小小的葬礼,一周后运着大批货物去城里的车倒在山沟,发钱的人被浇上汽油烧成了渣,人们终于在洛埃萨的大别墅里开了场大会。

    “……都是这样过来的。”

    “……关我们什么事。”

    “昨天给里科家做事,今天给洛埃萨做事,明天给谁做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杀了我的孩子呀!”

    “杀得还少么?他们想要这块地,而我们还能种……”

    “实在不行……我们之中还有个洛埃萨家的女儿呢……”

    雷梅纳死死攥着薇塔,红着眼睛愤怒地大喊:

    “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想什么!我不许你们打薇塔的主意,她姓冈萨雷斯,是我家的女儿!”

    男人们用一种怜悯又憎恶地眼神瞪着薇塔,他们是离深渊最近的人,如果“仙人掌”帮派闯进来,他们是会最先被弄死的一批。他们看完薇塔,又看看在这一带负责洛埃萨事务的埃尔南德斯,他是个精明能干的男人。

    埃尔南德斯叹了口气,现在做生意不容易,新上任的市长并不站在吝啬的洛埃萨这边。他又看看村子里最年迈的女性。

    “奶奶”——所有人都这么叫她——“奶奶,今年赚得不错”“奶奶,佩翁家的小孩出生啦”“奶奶,小学那个新教师的工资是多少多少”……现在所有人都看着奶奶。

    胡安爸爸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在这里活了80年了,”奶奶颤颤巍巍地说,宛如一棵失枝的老树,“我父亲在这里种地种到死,也没能盖起一栋楼房,我丈夫出去抗议就失踪了,我儿子身无分文地出去又身无分文的回来,我的女儿嫁到隔壁村挨打,告诉你们吧,只有人死了这日子才会到头。但我知道——”

    “咱们有五把枪!是我丈夫当年从城里带回来的,他们那帮小伙子好几次想从窖子里拿出来,是你们有些人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叫他们忍忍、再忍忍……”

    男人们沉默着,埃尔南德斯也不说话。

    雷梅纳把薇塔搡到瘦得像狸猴一样的奶奶面前。

    “薇塔是你的女儿,但把她送去卢西奥·洛埃萨身边去吧,待在这里,外村的畜生无论如何会逼她去死的。”

    在埃尔南德斯含糊其辞的表示老板没有任何回复后,冈萨雷斯夫妇当即收拾细软,就算是偷渡也要让薇塔活下去,就算卢西奥·洛埃萨和克劳蒂亚·洛埃萨忘了女儿也要让薇塔活下去。

    薇塔就是在那段焦虑紧张的旅途中感染了猩红热,一只脚跨过边境线的冈萨雷斯夫妇无法带她去看病,只得从小诊所偷偷拿止疼药,等她晕晕乎乎地退了烧就已经失明了。

    “谁让你们把她送来的!”地板下方传来男人暴跳的声音,“我要一个失明的女儿有什么用?”

    雷梅纳mama抱着她,还在用温水为她擦拭脸颊。

    “我们对不起你,薇塔,但是没有办法。从今以后你要好好地依赖你的父母,治疗你的眼睛,等你治愈我们会来看你的。”

    薇塔抱住雷梅纳,她早就不记得卢西奥和克劳迪亚的长相了,在她心里他们才是父亲母亲,可是她多想好好地看看mama慈爱的脸却不能够啊,只能努力环住雷梅纳mama因为干活而有些臃肿的身体。

    卢西奥挟着华伦总统颁布的一纸政令把雷梅纳和胡安赶回了墨西哥,要不是政令同样说明孩子要在父母身边,他也根本不会管薇塔的死活。“寄宿”在“美丽新国度"的日子里,薇塔将永远感到漂泊无依,一切的痛苦,只有在记忆中那个土地般宽厚温暖的怀抱才能得以消解。

    “能不能留下来?”她攀着门栏,小心翼翼地面向黑暗询问。

    雷梅纳mama泣不成声,胡安爸爸轻轻说:

    “好好的生活,薇塔,我们得回去陪jiejie,你见过她的‘小房子’,她在村后的墓地里睡着,睡了好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