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书斋 - 经典小说 - 花枝缠(短篇合集)在线阅读 - 花枝缠 一

花枝缠 一

    

花枝缠 一



    一   重见

    红光染遍了夜,睿王府的血海漫延出户限,满地的尸首与哭喊咒骂声让此景形如地狱,火舌烧着御林军手中的火把将四周照得骇人。

    抄家的动静惊扰了整座京城,虽然明面上风平浪静,但内里波涛汹涌。

    睿王捂着涌血的断臂被扣押在地,他本就患有顽疾,此时又重伤加身自然无力反抗。

    全府上下的奴隶皆被斩杀,妻儿家眷也一一被捕,现下已无转机。

    而行动失败的恶果如何不必多言,他自知覆水难收却并不害怕,恨意驱使他计划谋反的那刻起便想过会有这种结果。

    “逆贼沈之崇。”

    被护卫严守的马车上的男人沉声开口。

    他暗红色的骑装衣领完全解开,胸口被刺穿的刀伤勉强止住了血,包扎好的布条被血慢慢浸红。

    清俊昳丽的面容微微泛白,他抬手吩咐着让御林军散开好间隔出一段距离,但又确保在这个范围内意外发生时众军能随时待命。

    男人低眼看着跪在王府门前的睿王。

    只可惜他前些时日还能当个闲散逍遥的王爷,而如今怕是万念俱灰了。

    男人并不愿多做纠缠,开口道:“陛下早有预料,为防异心在宫中暗插禁卫,宫中的叛党已经溃不成军,你即便再做挣扎也无济于事了。”

    睿王垂头大笑:“晏织生,你也不过是皇帝的走狗罢了,今日威风,日后世事难料。狗皇帝未必真把你当作心腹,我就等着看你和我一般沦落至此!”

    “皇上念及手足之情,并未下旨立即处死你。”晏织生并没理会他的话,接着按计划的说下去。

    跪在地上的睿王身形狼狈,他清楚晏织生话里的意思,心中并不动摇:”手足之情?若不是他把本王逼入绝境,何至于此!”

    “此事并非你一人……”

    “都是我一人策划的!”睿王打断道。

    晏织生缓了缓语气还想再劝诫他,但再多的让步也无法化解十几年堆积的仇恨。

    “替本王告诉沈之栋,他若真念手足之情,当初为何害我身患重疾!如今倒是假惺惺了,哼!“

    “沈之栋啊沈之栋,我就算做鬼,也要变成厉鬼来索你的命!”

    睿王仰起流满泪水的脸,濒死的吼声凄凉骇人。

    他说完话便径直撞向睿王府门前的石狮子上,沉闷的响声伴着血溅红了狮子的嘴,血水顺着石阶流落在地,沈之崇应声倒下,死不瞑目。

    睿王走得惨烈。

    晏织生微微合上眼,只觉全身刺骨的冷。

    与叛军交战几日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他吩咐侍卫收拾好一切,也将沈之崇的尸体妥善处理好带回宫中给皇帝一个交代。

    晏织生靠着马车后座的软垫,现下只想清净片刻,道:“回府吧,辰时我再亲自入宫向皇上禀明一切。”

    除夕将近,三更的街市也挂上了些许灯笼,灯芯的微光闪烁。

    夜渐漫长,却不再似平日里那样冷清。

    湿凉的风还带着血腥味,一队的车马横穿过巷子惊扰了枯树上的野雀,每家每户早已换上新敷的对联。

    晏织生望着一户门前贴的“团圆”二字,喉中的酸涩蔓延开来。

    众人都盼着新年团圆,而晏府多久不曾团圆了……

    “嬅儿……”

    晏织生的声音低哑,他摸了摸颈间的玉。

    晏绮华若是不曾走失如今也该年满十六了,正值碧玉年华。

    嬅儿小时候就是个粉妆玉砌的讨喜娃娃,身边的公子少爷们无不羡艳他有这样伶俐可爱的meimei的。

    唯恨他当初没有好好看住晏绮华,竟让jian人拐走了meimei。

    眼中的视线似是模糊,晏织生的双唇泛青,伤口隐隐作痛,心想只怕是要落下病根。

    马车突然一震停下来了,晏织生如临大敌,扶稳身体立马神经绷紧,他偏过头轻声问站在轿侧的侍卫:“发生何事?”

    侍卫片刻后拉开帘子,晏织生的视线向外,看到正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晏府管家。

    虽心中不解,但他立即让人搀扶管家起来,询问道:“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少将军,小姐、小姐回来了!”张管家擦了擦泪,连忙上前。

    “是小姐被找回来了!”

    “你说什么!”晏织生猛地起身想确认管家口中的话,胸口的伤被突然的动作牵扯开裂。

    他颤着睫内心百感交集,双耳朦胧的鸣声叫他恍惚,发干的唇舌浅浅张合着想让神志清醒一些。

    嬅儿回来了……

    张管家笑着又说了一遍:“少爷您没听错,夫人和小姐现在正在堂中呢,大将军闻喜也派人传话,说待过几日万事妥帖要从宫里回来。”

    晏织生握紧的十指泛白,如墨夜深潭的星眸中因喜悦溢出笑意,他滚动酸涩的喉咙嘱咐众人,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快些回府。”

    马车飞驰,可晏织生只觉得时间长得煎熬,就像这日日活在愧疚中的八年一般煎熬。

    轿内被震颤地忽起忽伏,路面虽宽却多有失修之处,车马经过掠起滚滚烟尘。

    晏织生望着垂摇着的绛帘,才发觉身上和手心都出了汗。

    他该如何面对嬅儿……

    是他害得嬅儿流落在外生死不明,怎么配去见她?

    思忖间马车渐渐停下,晏府的仆人们上前迎接,众人规规矩矩地行礼:“少爷。”

    晏织生顾不得其他,走出马车向下一跃,他的手撩起衣摆快步奔向府内,由于太过慌忙没仔细脚下差点绊了一跤。

    还未越过堂前的花园就听见晏母的哭声,他不由得攥住衣袖放缓脚步,紧张地走向前。

    晏织生一步虚一步地行着,一边思绪混乱。他这个少将军在旁人眼里是如何稳重老练,现下却不知所措了。

    不知嬅儿现在是什么模样,不知她过得好不好,不知她是否恨极了自己。他愈想愈害怕。

    堂中的众人掩面而泣,晏母施雪钗发髻微乱,红着美目向怀中的少女哭喊道:“是为娘不好,让嬅儿在外平白受了这么多年的罪,还好回来了,还好回来了……”

    少女的乌发披肩,身上只着件洗旧的烟青色素裙,肌肤皓白似雪不见一点血色,尤显病态。

    她微阖的凤眸隐约地含着泪,一对柳叶眉似蹙非蹙,整个人单薄到几近透明。

    本该鲜活骄傲的年纪,却脆弱得叫晏织生绞心的疼。

    施雪钗平时贴身的周婆婆见少将军一身血迹,连忙上前叫人带他去好好休息。

    晏织生一滞,问周婆婆道:“嬅儿她……是怎么找回来的?”

    周婆婆掩掩泪解释:“小姐当年被牙人拐了去想贱卖到窑子里,后面是家小户的商人见小姐伶俐漂亮便买走了。好巧前两天府里的丫鬟翠珠她父亲病了,夫人放她回家半月,她听闻村里的霸王要娶小姨奶奶,翠珠作日碰巧一见,这要过门的小姨奶奶活脱脱跟夫人一个模样,想来怕是自家的小姐,连夜叫我们去看,果然……”

    “可怜小姐当年奔波惊吓受了寒,烧坏了身体,现在……听不见也说不了话了。”婆子惋惜。

    晏织生的心随着周婆婆的话愈坠愈低,手指被攥得作响,他恨不得千刀万剐了那个牙人。

    喉中淌着血,他压抑着怒气对婆子道:“夫人体弱,你先扶夫人回去休息罢。”

    “   母亲。”晏织生上前搀扶住晏绮华,对倚在周婆婆身上的施雪钗柔声开口,“夜已深,嬅儿颠簸多年此时身体还未好全,需要好好调养。您又一向身子弱,哭久了难免伤神,更何况嬅儿回来本是再大不过的喜事,您就别难过了。”

    “是,阿珄说的是,母亲糊涂了。”

    施雪钗止了泪揉揉哭晕的额头,对管家道:“好好安顿嬅儿,把府里最好的东西都给嬅儿添置上,都是这些年亏欠的……”

    “夫人说的自是。”管家回。

    晏母又对晏织生叮嘱几句,才和周婆子转身回房了。

    晏织生目送晏母离开,低头看着怀中只及胸口的脑袋,眼中酸涩。

    嬅儿比他想象中还要消瘦,手心只能触碰到薄薄一层皮下包裹的骨头,又窄又细,稍微用点力就要碎了。

    他转身面对着晏绮华,冷峻的脸柔软下来。

    盯着晏绮华无神的眸,晏织生缓缓伸出手将人搂进自己怀里,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泪沉声道:“对不起,嬅儿。”

    怀中的人听不见他说话,却心灵感应地轻轻抚了抚他的背,晏织生拥抱片刻后便松开了meimei。

    晏织生问管家:“凝香院可有管事的?”

    “回少爷,有是有,可府里一向从简,凝香院又许久未住人,多处失修,东西也不齐全。”

    晏织生听着皱眉,思索道:“嬅儿身体还未好,住着怕是不易养病。既然如此,便去我院子里住吧,将我那的东西搬些去侧房,其余不够的叫人添上就是。”

    “这……怕是于礼不合呀。”少爷和小姐都到了适婚的年纪,自然要注意男女大防。

    “那你可有别的法子?”晏织生反问。

    管家看着晏织生已然决定的模样,想想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应下来,“奴才现在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