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偷骨不成蚀个冰

    没过多久，宣城王暂时放弃了寻找那位侧妃，因为景国质子逃走了。

    圣上极其震怒，将叶啸下了三法司。这件事让叶家惶惶不安，让朝中的大臣担惊受怕，但对百姓来说，日子还是一样过。

    叶冰裳对这些事情不闻不问，专心地跟着一荣堂的邓大夫邓豫辛学医。

    在几年前的一次施赠济贫苦的时候，她认识了同样热心于帮贫扶弱的邓大夫夫妇。他们见她好奇，便送了几本医书给她，偶尔有机会也会教她认认药草和药材。叶冰裳天资聪颖兼以强识，几乎过目不忘，稍加点拨又能举一反三，邓夫人夏瑢便说她若不是叶家的大小姐，怕是能成为一位大夫。

    于是，离开叶家后，思索再三的叶冰裳来到了一荣堂，恳请他们收下了她。

    从此以后，一荣堂里多了一个女弟子常姑娘。

    叶冰裳入门晚，学习倍加认真、如饥似渴，不是拿着医书不放，就是泡在药库里辨认药材，或者跟着其他弟子学怎么炮制药材。现在什么都没她学好医术重要，即便她知道外界发了什么。

    澹台烬回到景国后不久，盛景两国又开了战。盛国主动出兵，却在三个月内被景国打得节节败退。

    邓大夫夫妇不忍黎民受苦，关了一荣堂便赶往了边关做义诊。

    叶冰裳还未出师，自愿跟着他们来到了迦关。

    不久到了清明，叶啸重伤坠马、禹州再失，叶清宇苦守迦关。叶冰裳知道盛王昏庸，更知道很快这位好弟弟便要开门叛国了，于是劝着邓大夫夫妇离开迦关。

    他们并不愿意，叶冰裳想着澹台烬是要做明君，应该不会滥杀无辜，便罢了。

    说到底，这天下都是他们这群人的玩物，叶冰裳无力改变。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

    那是一个清晨，叶冰裳醒得很早。

    等夏瑢在药房里找到她的时候，叶冰裳已经将所有的药材清点了一遍。

    “……裳裳！叶小将军开门投降了！外面的百姓都在逃难！”夏瑢随后扎好的包髻纱又掉了下来，看起来无比慌张。

    “师娘，我们要走吗？”叶冰裳问道。

    夏瑢惊魂未定，说道：“我们得赶紧走！谁知道景国人会不会屠城！我去叫你师父！”

    叶冰裳说道：“好。”她转身便开始打包药材。

    半刻钟后，叶冰裳三人驾着驴车没入了逃难的人流之中。

    百姓才刚刚从被窝里出来，便要拖家带口地赴这一场流亡，叶冰裳看着他们松散的衣襟和焦急而害怕的神色，听到有人嘶哑着声音叫喊着亲人的名字，心中隐隐作痛。

    那群高高在上的人到底知不知道他们带来了什么？

    他们带来的是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是窜身入荒谷、流离无归路，是妻子各分散、残年为游鬼。

    叶冰裳神思恍惚地闭上眼睛，一滴泪从她的脸颊滑落。

    他们现在最好落脚之处便是墨河，听说宣城王已经领兵出发了。

    夏瑢有些担心叶冰裳被宣城王认出来，叶冰裳却道：“师娘不必担忧，我在都城和迦关时都没被人发现，现在又怎么会被他们找到。”

    叶冰裳又道：“前几日我去采药时，曾见到猎户在山脚下留下的木屋，若是师娘实在担心，我便去那住几日。”

    夏瑢却带着些怒气道：“你又去采药了？！你一个弱女子，怎能一个人去山里！”

    叶冰裳柔声道：“师娘不是也常常一个人去采药么？”

    “你怎么能跟我比……”夏瑢叹了口气，“你哪儿也别去！就留在家里跟着你师父看诊！”

    他们的病人都是贫苦百姓，想来也不会有人认出叶冰裳。

    叶冰裳答应了，此事便不再提。

    次日，邓豫辛与叶冰裳一起炮制药材的时候一直念叨了“龙骨没有了”、“不知道去哪儿找些龙骨来”之类的话，叶冰裳听了心头一动。

    那墨河里不就有一具龙骨么？

    那可是神君的真身，药效定然好于寻常龙骨。

    叶冰裳托辞出去买东西，便离开了邓家夫妇临时开的药堂。

    两军对峙，大街上的百姓都带着愁苦之色，叶冰裳不敢多看，匆匆前往墨河。

    墨河两岸空无一人，叶冰裳从胸口处取出了护心鳞。

    她原以为把护心鳞扔回宣城王府便一了百了了，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东西会追着她出来，甚至还没入了她的身体里。生怕她抛弃了它一样。

    叶冰裳无奈，只好带它走了。

    不过有护心鳞在，她的确安全很多，而且她还可以偷偷地用护心鳞保护和救治别人。还有现在，她还能用护心鳞潜入水中——

    偷龙骨。

    叶冰裳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顺利偷到龙骨，只是按照护心鳞预知的一切来看，那蛟龙沉睡在河底，没有阵法就不会惊动它。如此一来，就算她偷不到龙骨，用护心鳞多撬两块鳞片也是划算的买卖。

    墨河水波清幽。叶冰裳心念一动，护心鳞便自动地给在她身边结出了一个圆形的结界。随后她握住护心鳞，跳进了墨河之中。

    有结界保护，她可以自由呼吸。叶冰裳小心地躲开涌动的暗流，找到了那沉睡在女神像之下的蛟龙。

    叶冰裳停了在蛟龙对面的平台上。

    她仰起头看着那尊巨大的女神石像。这位女神的衣裙和飘荡得披帛都雕刻得十分精细，面容却模糊不清，难道这是那个后来入魔的桑酒么？

    想到这里，叶冰裳心中隐隐有些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还是趁那两拨人没来，赶紧偷龙骨吧。

    叶冰裳驱动护心鳞，飞到女神像的脚下。见那沉睡的蛟龙没有因为她的靠近被惊醒，她松一口气后又小心翼翼地蹲下，打量着这个上古大妖。

    蛟龙盘成了一个圆，那个有着长胡须和长角的龙头靠在了自己的龙身上，它的爪子紧紧地抓着那只破蚌壳，沉浸在幻梦之中。

    它的鳞片闪着幽深的光泽，让叶冰裳忍不住拿着护心鳞比了比。

    怎么感觉……有些相似？

    或许鳞片都差不多吧。

    叶冰裳不再多想，她从腰间取出准备好的短刀，试探着伸向蛟龙。

    那锋利的刀尖穿过河水的时候，蛟龙没有醒，刀尖抵在蛟龙鳞片上的时候，蛟龙也没有醒，叶冰裳放心了。看来只有那帮人的阵法和法术才能唤醒蛟龙。

    她挥动着短刀，朝着蛟龙的背脊而去。

    不知道剃掉龙骨之后，这蛟龙还能不能让他们入梦……叶冰裳嘴角的笑容停止。

    ……没能划破鳞片。

    她又试着用短刀撬动鳞片，但那些鳞片也纹丝不动。

    果然，她还是太天真了些，大妖怎么可能会被凡铁所伤。

    叶冰裳丝毫不气馁，她收起短刀，手拿护心鳞斜向上地插进蛟龙背脊上的鳞片间。

    她嘴角轻轻扬起，手上用力。

    凡铁撬不动，护心鳞还撬不动吗？

    这可是逍遥宗的法宝——

    “啊……！”

    手下的蛟龙一动，叶冰裳吓得腿软，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

    她已经撬下了一块鳞片，它掉落在一边，叶冰裳现在却无法顾及，因为蛟龙醒了。它睁开了那双深幽的眼睛，缓缓地抬起了那颗硕大的头颅，长须飘荡。

    叶冰裳抓紧了护心鳞和那块撬下来的鳞片，惊慌失措地起身，随后躲到了女神像的后面。

    她刚想逃，却发现那蛟龙并没有过来。

    于是叶冰裳偷偷地从女神像后面看了蛟龙所在处一眼。

    蛟龙还是盘在那里，双目圆睁着，正用那一红一黑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

    这龙不是除了接人就只会睡觉吗？怎么现在又会盯着人看了？叶冰裳还记得在护心鳞看到的曾经的未来里，是它接住了她。

    这目光还有点傻。

    算了。叶冰裳看到它背脊上秃掉的一块。虽然没有取到龙骨，但是已经拿到一块鳞片了，她还是赶紧走吧。

    她可不想进那个梦里争风吃醋。

    “天欢……”

    忽然什么声音传来，叶冰裳抿唇，嘴角撇了下来。

    她眼神变得有些冰冷，果断地驱动着护心鳞向上游去。

    就在这时，那蛟龙松开那破河蚌壳子，一个神龙摆尾就绕过女神像，朝向周身萦绕着光芒的叶冰裳而来。

    它的身躯卷了起汹涌的浪潮，叶冰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紧紧地抓着护心鳞和那块刚刚撬下来的鳞片抱在胸前。

    “天欢……”

    那条蛟龙逼至面前，叶冰裳吓得将手里的东西都扔了出去：“走开！别过来！”

    她看到那只无限放大的眼睛，最终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走开！别过来！”

    五六岁的小仙子躲在巨大的盘龙柱后，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冥夜站在不远处，他看到了她露在外面的一点裙边，不知觉间便有些哽咽。

    平复了一会儿，他才说道：“天欢，出来。”

    天欢听到模模糊糊的说话声，猜到了他在说什么：“我不出来！你快走吧！我不喜欢你了！”

    冥夜心里一痛，他握紧了拳头，闭上了满是痛苦之色的眼睛。

    良久，天欢没有听到动静了。

    她放下手，偷偷地朝外面看了一眼。

    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

    真讨厌！

    冥夜察觉到她的视线，又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那张白玉一般的小脸上，眉头拧着、嘴唇也抿着，像是对他有天大的不满。

    冥夜想起了这个时候发生了什么。

    “天欢，过来。”冥夜伸出了手，“那个小仙君是骗你的，我不会去元凕仙域，更不会丢下你。”

    天欢听着，紧绷的小脸已经放松了许多，她怀疑地问道：“真的？”

    “真的。”

    我亲手将你养大，我怎么会舍得丢下你。

    冥夜眉头微动，将胸腔里翻涌的热意压了下去。

    闻言，天欢起身从盘龙柱后面走了出来，说道：“那我就原谅你吧，不过你要把那个小仙君赶走。”她倨傲地抬着下巴，“我不喜欢他。”

    冥夜走上前，娴熟地将她抱了起来：“我已经让元凕仙域来接他了。”

    天欢嘴角翘起，双手抱着冥夜的脖子，说道：“那我还是喜欢你的，冥夜。”

    冥夜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轻轻嗯了一声。

    随后，他又说道：“去泡药泉。”

    天欢一听药泉就挣扎了一起来：“我不去！我不去！你放我下来！”

    冥夜一言不发。他牢牢地固定住她的身体，施法瞬移到了药泉所在的宫殿里。

    天欢破壳的时候，天昊在外征战，缺少了血缘亲近的亲人护法，天欢的身体比其他腾蛇弱了许多，成长十分缓慢。于是，天昊为她做了这方药泉，让她时不时泡在里面疗养身体。

    但天欢并不喜欢泡在里面。

    不仅仅是因为很疼，还因为她会因为维持不住人形而露出自己的尾巴。

    可是谁让她打不过冥夜呢！就只能被冥夜拎来拎去！

    “你别放手！”看着近在咫尺的药泉，天欢死死地抱紧了冥夜的脖子。

    冥夜听到这句话脸色一变。

    片刻，他叹了一口气，就这抱着天欢一起下了水。

    温热的药泉浸过两人的身体，像针刺一样的疼痛密密麻麻地浸入，天欢搂着冥夜的脖子抽抽嗒嗒地哭着。她的一双腿变成了一条白色鳞片的蛇尾巴，在药泉中瑟瑟发抖。

    冥夜看到她的眼睫上全是泪珠。于是，他抚着她的背，将温和的灵力送进她的身体里。

    天欢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冥夜……”

    用灵力抚平药泉的疼痛会影响药泉的效用，以前爹爹心疼她会给她用灵力护着经脉，但是冥夜不会。他说只有这样，她的身体才能尽快强健起来。

    冥夜道：“等我找到蛇灵果，这药泉就不会再让你痛了。”

    “那东西不是万年难得一见吗？”天欢趴在他肩膀上，叹了一口气，“等你找到它，说不定我早就长大了。”

    冥夜没有说话。

    天欢被温和的灵力包裹着，渐渐地有了睡意，她轻声说道：“等我长大了，我要用天上的云霞做衣裳……”

    “好。”冥夜回应了一声。

    沐浴过后，冥夜将熟睡的天欢送回了寝宫。

    嘱咐仙侍照顾好圣女，冥夜取出三叉戟，离开了上清神域。冥夜要去取那枚他取过上千次的蛇灵果。

    回来的时候，他照例遇上了宇神初凰。

    初凰正是跟谛冕新婚燕尔的时候。她刚从太华山回来，见着冥夜了便问道：“冥夜神君从何处而来？”

    冥夜回道：“为圣女取蛇灵果。”

    “蛇灵果？”初凰微笑道，“我也听说了荥山有人见着蛇灵果的消息，还真叫神君给寻到了。看来，圣女终于可以长大了。”

    冥夜道：“希望如此。”

    都只是记忆中的人，冥夜没有必要跟她多说什么。在这般若浮生中看了万遍，他也早明白了当初那些看不出来的不对劲了。

    就如同当年他没能拿到的这颗蛇灵果。

    冥夜带着蛇灵果回到玉倾宫。他看着床上睡得香甜的女童，嘴角微微勾起。

    但这一次又不一样了，她真的回来了。

    “天欢。”

    冥夜轻轻唤醒她。

    天欢悠然转醒。她坐了起来，看着面前的冥夜，说道：“你眼睛怎么红了？不会是被人打了吧？”

    冥夜难得轻笑，他摇了摇头：“不是……”

    “我拿到了蛇灵果。”冥夜将蛇灵果取了出来，递给天欢。

    天欢又惊又喜：“这是给我的吗？你真的找到了？”

    冥夜颔首。

    天欢扑进冥夜的怀里，说道：“冥夜哥哥真好！我最喜欢冥夜哥哥了！”

    冥夜垂眸。

    他看到了她头顶上的灵蛇冠，带着笑意的眼神逐渐深沉。

    当年那蚌精用火阳鼎烧了她的灵躯，锦雾绫也尽数毁灭，最后留下的只有这一顶灵纲真金所炼制而成的灵蛇冠。

    冥夜艰难地保住了她的元神，将她放入凡间历劫万年，终于等到了她回来的这一天。

    可是……

    即便她回来了，现在冥夜能给她的也只是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