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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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让那个海棠花下的梦,永不醒来。 1 浮生 四月,天空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暖风拂过绿叶沙沙作响,日光自树枝间倾泻如水,落下斑驳碎影。 又是一年海棠花开,她独守着院子里那株海棠出了神,蝉鸣鸟叫在此时仿佛噤了声,只听得见海棠花瓣落在檐上的细声。 “楼主。” 她闻声回过神来,是阿蝉。 阿蝉扶着她回了屋子,平时少言寡语的女官此时却突然开口问道:“楼主,还不走吗?” 战火纷飞,广陵早已不是安全之所。她缓缓起身走至窗前,指尖捻起零落的花瓣看了许久,久到阿蝉以为她不会回。 “我在等人,如果我走了,他会找不到我。” “可是,楼主…” 她轻轻开口打断了阿蝉的话,“好了,阿蝉,不要再说了。” 她站在窗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的花香似有若无,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今天的天气一定很好,可惜,她看不见。 瘦削的人影转过身来,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撑起了一个弧度,眼波流转间皆是不胜收的清媚,恍若春水梨花,又似芙蓉出水。 阿蝉怔在原地,许久没有见她笑了,自从孙将军的讣告传来,她整日将自己闷在房间里,一场大病后,这双眼睛也看不见了。 她大抵是不信的。阿蝉如此想。 她终究是没有走,一个没权没势还瞎了双眼的亲王,也没有那么重要。 等到院墙上的枯枝悄然老去,她沉浸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有时候一出神就是一整天,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日,她轻轻推开了木门,才惊觉岁月已然锈迹斑斑。她等了实在太久,从初春到暮雪,从清澈美好的当初到如今。一颗石子倏地落在她面前,在这漫天飞花的时节,听见海棠花开的声音,在这冷清空旷的长街,看到那年清俊挺拔的少年,他穿过倥偬而漫长的岁月,迈开步子向她走来…… 山一程,水一程,他一身金甲明艳如火,灼亮了半片苍穹。 她听见他说,我回来了。 2 韶华 那一年,她乔装成大乔前往江东寻找玉玺,在船上遇到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身姿挺拔,眸光清澈,只此一瞬,她的心慢了半拍。她此生所有的驻足凝望,皆凝在了那双眉眼上。 心既定,情既钟,既然两情相许,又何惧山长水远。 可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她却越来越怕,怕山川隐隐,此生不复相见,怕阴阳相隔,余生含恨而终。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责任,甘愿做执手鸳鸯,携手游遍山与水。这江山姓甚名谁与她何干,她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虽非整个天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天涯。 还记得那个暮春,枝头海棠花开得明媚热闹,少年朝她伸出手,柔和的阳光照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氤氲开一片温暖,她心中万蝶振翅,遥想她堂堂一个广陵王,竟也在那一刻红了脸。 她的手指攀在他宽阔的胸膛上,指尖传来清晰的搏动,他红着脸问道:“怕不怕?”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不怕。” 少年将一枝海棠别在她发梢,眉眼间留存岁月静好的温柔,情愫便如这海棠的花香,流淌在那个听不见蝉鸣的午后。 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的。他身为武将,在这个局势动荡的年代又怎会一尘不染呢,纵使她不想不愿,却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那天,风很大,他穿起戎装,来向她辞行。 “怎么我每次来找你,你都闷闷不乐的。” “我希望你天天开心,比皮皮还自在!等一下…皮皮好像不太自在……算了,不管了!总之…总之你要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会回来!” 她被他逗乐了,走上前替他整理衣襟。 “对嘛,你多笑一笑,不然我会担心的。” 她看着他俊朗的面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肢。少年脸一红,怔住片刻,他按着她的脑袋把她拢进怀里,“等我回来。” 庭院里的海棠花纷纷而落,像数不清的离别,她固执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想问的话终于在此时说了出来,“孙策,你什么时候回来?” 而回答她的,只有耳边的风声。 庭前花落了几个朝夕,她便想过多少次他战袍加身、凯旋归来的模样。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她折下一枝海棠,像极了昔日少年别在她发梢的那一枝。这一去不知归期,这一战生死未卜,可她知她会等。 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不是很长。 3 孤影 夜深无眠,她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徘徊于庭院了,刚才那个梦还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不,或许并不是梦,她看到他站在血泊之中,身下是漫山遍野的尸体,可想而知这是一场多么惨烈的战斗。 她没有说话,只是捂住了嘴,任由泪水无声滑落,周围安静得可怕,她几乎能感觉到那顺着刀刃滴下的液体有多温热。他静静地站在那,挺直的背脊像孤松。他回过头,满脸血污却还是对她笑,他开口似乎在说什么,她听不清,却看懂了唇语。 他说:“救救他。” 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刀光闪过,那飞溅的鲜血几乎落在了她的脸上。 晚风吹过她轻薄的衣衫,拂起满地苍凉。她这才发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刺骨般的寒冷让身体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浑身上下哪里都痛,可心好像更疼。 她花了很长时间走出来,也花了很长时间适应黑暗。这世间戛然而止的是生命,连绵不断的却是感情,她可以等一辈子,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等到光阴荏苒,两鬓斑白。她宁愿欺骗自己,宁愿余生孤影独孓,也不愿相信他已死的事实。 他怎么会死呢,他不会死的,他答应过,会回来的。 夜空中那轮明月与她相对无言,皎洁的月光轻柔地洒在她素净的脸庞上。 这张脸曾浓妆艳抹,面若桃花,惊艳了他的目光,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满心欢喜,一片赤诚之心全然许给了她。 那天,外面下起了大雨,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比雨水还要急上几分,随后她听到了门被敲响的声音,少年平日里爽朗的声音在这时多了几分委屈,“对不起。” 可这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却更让她恼火,可她更害怕他因此染了风寒,“孙策,你回去吧,我累了。” “我就在这守着你。” 她愤然起身,一把打开了房门,他被雨水浇湿了衣衫,哪里都湿漉漉的,就连那双眸子都宛如盛接一池春水,满得快要溢出来。 那些想说出口的责问都被她一股脑咽进了肚子里,她揪住他的衣襟顺势吻了上去,在他震惊的目光中加深了这个吻。他的唇瓣微凉,带着雨水的气息,可口腔里却是滚热的,她的舌尖舔过他敏感的上颚,惹得后者短暂地喘息了一声,她索性将这些呻吟呜咽尽数吞之入腹。 她的指尖按在他起伏的胸口上,隔着潮湿冰凉的衣衫传来他的温度。不知怎的,她突然不气不怨了,感情真是奇怪的东西,一会叫人难过,一会又让人快乐。这种奇怪的情愫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株历经风霜雨雪永不枯萎的花。 她愿意把它放在心尖上永远护着它。 4 南柯 南柯一梦终须醒,浮生若梦皆是空。 疏雨未歇。窗边的柳枝低垂着,雨珠压弯了阴绿色的叶,任由雨水从它身上划过。她修长的手指抚上了那片绿色,微凉的,带着一些潮湿。 她攥紧了手指,几乎能感觉到指尖的雨水正在消散。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握得越紧,越抓不住。 她早该知道的。 “伯符,这雨还不知道多久才会停。”她轻轻开了口。 身后人懊恼地挠了挠自己的脑后,又重重叹了口气,“会停的,大乔,会停的。” 他的语无伦次令她嘴角扯起一抹笑颜,“我想你多陪着我。” 这雨下多久都无所谓。 “我知道…可是…” 她的手指轻轻按在他唇上,少年红着脸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不要再说了。”她走至桌前,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周围安静得可怕,淅淅沥沥的雨声加上茶水清脆的滴答声,那轻柔的音符仿佛敲打在他心头,他的内心竟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他还来不及细细思索,她端起茶杯递了过来,“这是阿蝉之前带回来的,听说是好茶,伯符不妨尝尝。”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波流转间似乎带了些宠溺,他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紧,渴得厉害。他伸手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水中带了些苦涩,苦涩过后是清香,甚至还有一丝甜。 “茶要慢慢喝,慢慢品味才行。” …… “大乔,你想什么呢?” 她恍然回过神来,也是,他真人就在自己面前,她又为何要去想那些呢。 太不真实了。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忧虑,抬起臂膀将她拥入怀中,“我不会走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的眼眶一酸,几欲流下泪来,这句话,她等了太久。 “楼主……楼主……” 好像有人在喊她。 孙策轻轻放开了双手,他的嘴角扯起一抹牵强的笑容。眼前的一切又变得不真实起来,明明他就在面前,她却觉得他们离得好远。 他说,“大乔,你该回去了。” 还不等她做些什么,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漆黑,她猛地坐起身来,“孙策…孙策…” “楼主,是我。” 是阿蝉的声音。 肩膀传来清晰的力道。 她终于回过神来,原来那一切都是梦,都只是梦。 可她的梦里再也没有他了。 她在无数个夜中醒来,无数次湿了眼眶,无数次静静等待天亮。 “骗子。” 她又生了一场大病,药石无医。昏昏沉沉中她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 “唉。” 这声叹息却那么清晰可闻。 她回过头,欲语泪先流。 依旧是记忆里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她扑进他怀里,拳头狠狠砸在他的胸口上,“你这个骗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想你像我一样……” “你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我都做好等你几十年的准备了。” 她被他的话弄笑了,又紧紧抱住了他,“因为,我想早点和你在一起。” 就让那个海棠花下的梦,永不醒来,这一次,我们再也不要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