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天发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天发
饭桌上雾和燕子聊过方知燕娃儿昨天夜里才赶回家。燕子这时已经一整天没有雾的消息,二话没说让燕娃儿去树上找找看。 燕娃儿连人都没见过,一头雾水被燕子撵上了树,燕子还担心燕娃儿不当回事儿,跟着一块儿上来。 这天夜里燕娃儿在燕子和鹿的房里打了个地铺,想来有事儿要和二老夜聊。 雾也开始收拾行装。 她来时孑然一身,走时自然也两手空空。把几件旧衣物收进炉鼎,书房里自己生活过的痕迹全部抹去。 连夜就走。她做此打算。 迈出房门,冷气扑面而至。满庭残雪,对面灶房上的春联红得醒目。 燕子屋里的电火已经灭了,小房子沦入沉沉夜色,但从屋外人的神情来看,屋里的人怕也难眠。 “他们不肯走?” 这是雾心里早已预料的答案。她本可以不管闲事地大步离开,可行到中庭还是没忍住折回了身。 燕子和鹿如果不走很快就会出事。 燕娃儿抬眼,眼里压抑着复杂的情绪。在陌生人面前暴露真实的情绪危险而软弱,可他一时无法克制。 “你准备怎么做?他们不会走,你是留还是去?” 雾道出她所关心的。 这个问题对于刚相识的人来说直白且冒犯。燕娃儿生出些恼火,心里道:与你何干? “其实我认识你。以我对你的了解,舍弃他们不无可能。” 她说认识他? 面对对方的困惑,雾没有任何解释的打算,她继续赤裸直白地攻击道:“受了恩就要还。他们既然不愿意走,你也就留下来陪他们吧。”哪怕死。 “他们说让我走。” “你还真会这样安慰自己。可如果他们真这么想何必写信给你?”雾嘲笑道。 “信?”燕娃儿摇了摇头:“他们写得吗?我没有收到信。” 雾无言地张了张嘴,思路开始凌乱。 那日她分明看见信给了出去。没寄到还是他在撒谎? “那你为何回来?”她在乱线里找了个头开始拆解。 燕娃儿睨了她一眼,紧了紧身上冬衣的领口:“我在外界的情况暴露了,他们会有危险。” “你如何得知的?” “这个牵扯到私事不方便告知。” 雾没再追问,换了个话道:“鹿在年前写了封陈情信寄给你,我还以为你是看见了这封信才回来的。” 雾把冻透的双手塞进袖筒里,汲取着手臂的温热。“不论你看没看见信,他们把信寄了出去就是希望你回来。哪怕是死,你也要留下来。”她的语气冷如这个冬夜。一方面她确实在为两位老人着想,另一方面却如此轻描淡写地要求一个年轻人舍弃性命。 她到底在不在乎人命? 燕娃儿定定地看着她,眼里矛盾的情绪逐渐敛藏于无。 被陌生人在家事上指手画脚,谁愿意听从?他的不情愿不会直接表现出来,沉默着告诉她这是一种冒犯。 屋顶,一只夜鸦展翅离去前蹬掉了檐上一团残雪。燕娃儿看到雾把那团落在她肩头的雪攥进了手里。不多时,融化的雪水从她掌心流出滴落在地。 原来如此…… 雾呢喃着这四个字。片刻后,她陡然转头看向他,眼里闪动着微光。 “想走就走吧。” 她这么说,嘴边挂着几不可察的笑意。 风扬起她的额发,而她不再多说,仰起头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个温暖过她的小院。 释怀和留恋,如喜又如悲,阴阳迷朦她似乎看透了什么也放下了什么。 这不是求救而是在告别,像掌心的雪因为必将融化的命运,选择了在刺骨的寒冷后滋生温暖。 燕子、鹿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的儿子没看见信一切就都白费了。 好在他和你们是有缘分的。 “玉声,小雾走了?” 燕子和鹿相互搀扶着出现在屋门前。 “嗯。” 盲人听力敏锐,他们的对话燕子是听去了的。小雾要走她却没有出来道别,唯一的原因就是不敢相见。 “你也走吧。”燕子说这话时紧紧地靠在鹿的臂弯里,“我俩死前能再见你这一面就够了。” 上一次见到儿子距离今日已查不清日子了。 “跟我走。”燕娃儿平静的脸上出现一丝情绪的皲裂。看不见他的燕子沉默不语着,能看见他的鹿和燕子以头相抵,相互依偎。 燕娃儿的心痛起来,他几近乞求道:“跟我走。”话尾在颤抖。 燕子依旧摇了摇头。 “我可以为你们找一处隐居地,谁也不会打扰,就像现在这样……每个月我都去看你们。” 三个人僵在门口,谁都没料到危机已至。 一道黑影快速翻过低矮的院墙,寒光从他手里的一把匕首闪出。 那黑影迅速贴近燕娃儿,森森月光中高举起匕首即将刺下。 千钧一发之际,伤了腿的鹿却像一头老虎一样扑了出去,撞到黑影的腹部将他扑倒。那黑影心狠手辣,面对三个没有任何防身本事的人丝毫不留情,照着压在身上的鹿后心处猛刺几刀,手法干练精准几乎是眨眼间就完成了杀害。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待燕娃儿反应过来鹿的鲜血已经如泉般涌出,可他依旧死死地抱着黑影,佝偻的身躯在夜色中像一座山! 白月之下,燕娃儿迟滞地看清了黑影的面孔。 这个人他见过。 可是怎么会? 焦躁瞬间侵吞了他的理智,他冲过去要救人,可那黑影的目标本就是他,看他过来当即腰腿用力把纠缠的鹿蹬翻,随后扭转手腕朝他腿侧刺击。 尖刀刺入沿着伤口往上划动,瞬间大腿被割开一道狰狞。 黑影喘着气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因为腿伤无法行动的燕娃儿。 “先生,你可有什么遗愿?”黑影恭敬地作揖发问。 燕子的世界漆黑一片。她缓了片刻,慢慢地挪动身体趴在地上。 “放过他们,求你了……”她在门槛前磕头,面上渐渐被悲伤扭曲。 黑影淡淡地看着燕子,没有丝毫动摇。 “燕子不要动,就待在那里。”燕娃儿全身已被冷汗浸湿,可他语气不能再冷静了。他不想给燕子制造更多恐慌。 他知道但凡燕子有一点想反抗的动作就会被杀死。 视线落在鹿身上定定地看着。确定鹿没了声息,燕娃儿的脸上露出凄惨的哭态。泪水被他紧咬着下唇憋了回去,心中涌现出懊悔和汹涌的悲哀。 “李照,对吧?” 被认出来,李照显得有些惊讶。仅止于此,他以袖拭去脸上斑斑血渍,露出干裂的嘴唇。 认出来又如何?他行动时没有遮掩面部不正是因成竹在胸。 没有人会来救燕稷。那些负责护卫的狼瞫都被燕稷用树液麻倒在了密林中。 “先生认得我,这真令人惶恐。”听说燕稷睚眦必报。今日他杀了他家人,如不除去日后必遭反噬。 李照上前,把刀尖抵住燕稷的上心处。 这个位置一击毙命不会太过痛苦。 “我可以死,但你要放过她。” 李照戏谑不已,怀疑燕稷脑子坏了。燕稷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语气强硬道:“我用一个秘密做交换,这个秘密可以保你高升。” 这强调的动作令李照下意识重视起来。他开始目光灼灼地审视这个以阴毒闻名的男人,估摸他嘴里有多少可信。 燕稷他必杀。一来此人是王跟前的红人,只要动手了就没有回头路;二来这人平日看似与世无争,实际只要被触到痛处就会以血命追讨。 陈将军不就是个例子?只是在宴席上羞辱了燕稷几句就被他荐出去做了王的替死鬼。 燕稷活着他就会没命。 “怕不是缓兵之计?休想耍花招。”李照装得色厉内荏想诈一下燕稷,然而后者岿然不动,半点惊乱也无地说:“我与李斥候无冤无仇,您杀我的理由我只能想到一个,既如此您不妨考虑一下,为何我这般身份可以效命于王。要知道自数万年前吾之一族以阴计弑神后便没有外族会信任我们,更不愿给予翻身改命的机会,可我竟能跻身谋士之列,和那些高位者共谋天下,这其中缘由不正在此吗?” 墨绿在夜色中是比黑还要浓烈的暗。 这双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漩涡把人内心的欲望翻动出来,在这极具蛊惑力的话语中李照开始动摇。 燕稷用秘密换的只是一个瞎眼老妇的命,自己为何不赌一把?要是这秘密不值当,再杀不迟。 抱着这样的心态,李照翻手把夺命的刀尖朝下,昂起下巴道:“说吧。”他嘴上平静,心脏却被这个即将袒露的秘密勾得七上八下。 燕稷摇了摇头:“不急。请您先将她的舌头割去。” “!”听此,李照虎躯一震。这是什么奇要求?他不是舍命也要保下这个老妇吗! 再次看向燕稷眼睛的一刻,李照感觉到说不上来的发寒和惧怕。 燕稷的眼睛很有特点。眼尾不飞,内眦略狭长,比常人小一圈的绿瞳嵌在其中,阴气不言自现。 这双眼睛总藏匿着阴谋和算计,特别是见识过他的狠毒更会下意识避而远之。 郦生花,燕啄血。一个是绝处逢生,一个死去活来。军中盛行着这种说法。 对方将视线转开道:“这样她才不会泄密。她不识字,又哑又盲,一定不会把您供出去的。” 燕稷这是在告诉他老妇不会有任何威胁,万不可出尔反尔。 周全,太周全了。 既如此,他就遂了他的愿吧。 割掉老妇舌头的时候李照觉得残忍。他把燕子的血舌展示给燕稷,说道:“要不把她耳朵也捅聋,这样更保险。” 话音刚落,一直很糜颓的人却喝道: “不可!”一股狠戾的气势也跟着爆发出来,燕稷死死地盯着他说:“这样就够了。求你至少让她能感受到这个世界。” 燕稷在求人却更像野兽濒死前的奋力一搏。这一刻李照明白,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对燕稷来说是种屈辱。 他一直不懂,如燕稷这样的谋士到底图些什么? 他们不要色爱、不要钱财甚至也不求清名,简直是一头任人宰割的羔羊。可什么都不图的人怎会在死前如此不甘心? “说吧。”他想不通,一把丢掉燕子的舌头洗耳恭听。 他没有极致的远见卓识能够搅动风云,可这些谋士再聪明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如同今天,他只要一把刀就可以夺掉燕稷的命,如此他还有什么可嫉妒羡慕的? “丙庚年巳丑月,子午谷。” 身为麒麟军的斥候,李照立刻想起子午谷说得应是王的故地——麒麟坳八大峡之一。 “……”噔了片刻,李照环着双臂问:“就这些?”硬朗的脸部线条因信息太过简略变得凌厉:“你在耍我吗。” “耍你何必大费周章!”嘴唇已经毫无血色的燕稷喘息几下才接着道:“听好了,后面才是重点。” 燕稷点了下耳朵示意李照凑过来听。 李照有些犹豫。可燕稷连自己亲人的舌头都割掉了还能翻出什么花来?于是欺身上前。 “…禁……” 话没说完,李照蹭地站起身,脚步不稳地往后顿去。 看着那个苟延残喘支撑着身躯的男人,李照震惊的表情一点点儿变成疑虑。他不敢信,甚至第一时间不理解这意味什么。 燕稷说得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 不,一定是真的!要编个假的何必连自己家人的舌头都割掉? 李照已全身控制不住地打颤。 他得知的是一个足以改变命运的秘密。这个秘密可以带他跨越阶层,得到他目前想要的一切,甚至他能给已故的青衣一个真相。 哈哈、哈哈哈哈! 意外来临的收获简直要把李照震晕过去。他鼻翼大幅度翕张,目如饕餮死死盯着已垂头欲倒的燕稷。 “不,你不能死!你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回过味来发了疯般扑跪在燕稷身侧要为其止血疗伤。 粗鲁的动作令燕稷再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他无神地看着苍蓝的天空,一缕代表曙光的红正挂在天边。寒气似乎被驱逐殆尽,天地晴朗温暖,可是燕稷从来没有期待过这个世界的任何一天。 挤满污秽的瓶子没有水可以逃出去,只会越搅越浑越来越脏。 风吹起青年几缕没有被浸湿的发丝穿庭离去。 思绪终止前燕稷在想:这一生他算是打破了瓶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