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肖
这一日,孟开平回时较往日晚了许多。 师杭沐浴罢了,正坐在妆台前梳发。小轩窗,正梳妆,端的是一副玉惨花愁。而男人进门后,先是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又负手踱步到了内室,半晌,却无人理会他。 “外头风大,今夜许是要落雨。”照旧是孟开平先耐不住性子,自顾自开场道:“你那桌子椅子怎的还搁在院里?” 他晓得她爱书,又怕她困在此处憋闷,先前便特意着人帮忙寻了不少书来。哪知这女人一得了书更似得了无上至宝,每日茶不思饭不想,手不释卷,日夜苦读,天下第一的才子怕也没她用功。例如那上好的檀木桌椅不摆在屋里,非要在外头摆出些风花雪月的模样,真真教孟开平百思不得其解。 “……饶是你一肚子墨水,也无官给你做。”男人费解罢了,只能酸溜溜道:“人家小娘子都爱个绣花描画的,你就不能学学?” “……世上亦多有男子爱吟诗作赋、丹青水墨的,将军又怎的不去学?”师杭并不惯着他:“那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不爱书的?为做官迷了心志的,大有人在。” “……再者,女子无官可做,又并非女子之过。若能准许女子同男子一般进学科举,于庙堂间施展才华,女子未必逊于男子许多。” 这些话,孟开平这会儿回想起来还觉得语塞。总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他觉得理所当然的、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在这小娘子嘴里全成了男人专为奴役妻女设出的阴谋诡计。她还常说,若他们的那位平章大人当真公允,就该广开言路,有朝一日让女子也可迈出家门,志在四方。 孟开平暗暗想,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她倒是好算盘,怂恿他去提计策。若平章知晓,定要先赏他两耳光清醒清醒。 而这厢,师杭侧身垂首,黑发如瀑,手中的木梳已经梳至一侧发尾。 “方才风起,还未顾得上。”她随意答了他的问,山雨欲来风满楼,她却对此不甚在意。 少女嗓音轻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偏就被她说出了几分缱绻柔情来。孟开平白日里被那群汉子吵得头疼,一听她开口,顿时连气都顺了不少。 男人懒得动,便干脆半倚着博古架,使唤起旁人来:“那婆子呢?怎的近来时常不见人影,且教她去……” “啪嗒”一声,师杭将木梳搁在了案上。 “将军。”她语气如常道:“你有这会子同我说话的功夫,早将东西收进来了。” 孟开平今日心情大好,原本还嬉皮笑脸的,一听这话顿觉不妙:“谁又招惹你了?”说着,他快走到她身后,俯身去瞧她的脸色:“你这小姐脾气可愈发大了,我才刚回,叁两句话便招你厌了?” 他们相处这数月来,面上是师杭伏低做小,实则却是孟开平吃亏咽气更多。他向来是个不拘小节的,偶尔气闷也总劝自己迁就她年岁轻,久而久之倒迁就出习惯了。 师杭一转头,眼前便是男人那张熟悉的、黝黑发亮的面庞。初初见时,她嫌他貌丑粗鄙,如今看着竟顺眼不少——此刻,他小心翼翼靠近她的肩颈处,浓眉微蹙,一双黑眸正关切地紧盯着她。 男人的瞳仁偏大且漆黑如墨,眼睫浓密,眼尾向下,投出一道纤长的、幽暗深邃的阴影。他闲暇时,常用这种看似很温柔和善的眼神望着她,同她天南海北地东拉西扯。恍惚间,师杭甚至会觉得他与那些整日在田地里劳作的年轻汉子无甚区别,淳朴老实又好说话。 可与之相对的,他严肃起来又十分唬人,眼神锐利到不由旁人躲闪分毫。就连袁复这样五大叁粗的硬汉子办砸了事,也会被他训斥得耷拉着脑袋,一副欲哭无泪的委屈模样。 师杭不会相面,但她却听闻过,这种眼型在相面术中叫做“伏犀目”。面带伏犀必显贵,而有这样一双眼睛的男人,仿佛一头伏在草地上的犀牛,时常慵懒且耐心地凝视着你。他们看似无害,却又富有攻击性,会对人产生一种扑朔迷离的、致命的吸引力。 于是她想,如此一番从军男子独有的英武气概,偶然迷了她的眼也怪不得她肤浅。 “柴媪今日与我辞行,她说要往扬州寻亲去了。”师杭定了定神,面对着他解释道:“我已允了,她后日一早便动身。” 孟开平愣了片刻,下意识道:“她走了,你怎么办?” 师杭好笑地觑了他一眼:“说了许多回了,我有手有脚,能照料好自己。” 闻言,孟开平哼唧一声,只当她还同他别气:“胡家嫂子她们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有人伺候反倒不习惯,但你能成?这段时日我晚间尚且能回,往后可就不一定了,你一个人睡在这不怕?若哪日要走了,我可不能一路照料你。” “我不怕。”师杭顿了顿,坦然道:“这院子拢共就这么大,我自小就住在这儿,有什么可怕的?况且我会骑马,马车亦坐过许多回,到时定不劳将军费心。” 孟开平简直快被她气笑了,他连道了几声好,最后望着她无奈道:“筠娘,你真是太倔了,我看你非得把亏吃个遍才算完。” 听见这话,师杭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面上根本瞧不出喜怒。 孟开平总觉得她今日揣了不少心事,但他猜不透,只能归结于她舍不得那姓柴的婆子。于是他想了又想,主动开口提议道:“扬州虽说被咱们给打下来了,但这一路可不是好走的。既然她意已决,后日我便安排两个人送她一程。如此,好歹能有个安稳消息传回来,免得你瞎担心。” 闻言,师杭转过头,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孟开平并不在意她当下的反应如何,他只觉得女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老的少的都一样:“光想着走,怎么走,走去哪,她要寻的人可还在城内,这些都清楚吗?我已同你说了,扬州几乎是座空城了。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倘若她亲人性命无虞,也未必肯立时返城。到时寻不着人,她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又怎么办呢?” 师杭一瞬被问住了。这些,她还没来得及细想。 其实她劝过柴媪,意料之中未能劝动。她知道,柴媪正如当日的她一般茫然无依,是死是活总要亲眼见过才甘心。可孟开平说的这些,她同样没有多想,只顾得上一腔意气。她连徽州城都没出过几次,自然对远行无甚了解,更不晓得居然要提前谋划这么多。 “你给了她多少盘缠?”孟开平突然发问道。 “约莫五六十两罢……”师杭怔怔的,甚至都没想明白孟开平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只得一板一眼答道:“我也不大清楚,一时也寻不出更多了。” 瞧着她一幅对银两没什么概念的模样,孟开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倒是大方!五六十两够干多少事你晓得吗?救命之恩也不是这样报的。现下世道正乱,揣这么多银子在外行走,恐怕刚走半里地便没命了!” 师杭难得被他骂了又反驳不了,她自觉理亏,便无精打采地垂下头认错道:“是我考虑不周……” 男人越想越郁闷,在原地兜来兜去转了好半晌,最后竟绕去了外间。师杭披了件衣裳,好奇地跟了出去。珠帘方落,迎面正见男人从自个儿的包袱里翻出个被红绢裹着的物件。 “罢了,此事就算揭过。”他将物件递到师杭手中,旋即长叹一声道:“不求你掌家管账,只求你往后遇事能先同我略作商量。便是我不在,也该叁思而行才是。” 说着,师杭接过那物件,在孟开平默许的目光下,掀开了红绢的一角。 很快她便睁大了眼睛。 因为里面竟是一沓折得整整齐齐的银票。 “你给我这些作甚?”师杭看清了,立时如接了个烫手山芋般坐立难安道:“我可用不着,快些拿回去。” 然而,孟开平却止住了她推拒的手,肃着面色道:“这些算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大半家当。筠娘,你不要觉得我多事,我更不是在同你玩笑。除却屋子里的钗环首饰,恐怕你再无旁的现银傍身了罢?银票比银锭轻便好藏,我在军中又无甚花销,你且替我收着罢。如此,日后但有不测也好应对……” “什么不测?” 昏黄烛火下,掌中绢布红得刺目。师杭没有细数,但她相信他所言皆真。他将积攒了数年的家当给了她,如此轻易地、满不在乎地,好似张张银票只是他从外头捡来的,不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厮杀搏命换来的。 可越是这般,她就越是着恼,心头压了一下午的火气骤然冒了上来。 “孟开平,莫要怪我凡事不肯同你商议。”她继续追问他:“你又瞒了我多少事呢?你说的护着我,便是替我做些不肖之事吗?” —————————— —————————————— 太长了,写不完了,先断一下吧。 希望大家不会觉得无聊,想写一些很细的日常相处,主角也可以是很鲜活的普通人啦~比如师杭就是没什么生活常识的大小姐,从不关心个人账户余额 / 孟开平看似牛逼哄哄其实背地里工资并不高,只是个努力攒老婆本的557打工人… 孟开平大概率不会拥有高冷男神的人设了,现在他俩斗嘴和闹别扭很正常,因为还只是十五六的小姑娘和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而已啦^_^ ps.追加一些科普。银子在古代真的真的真的很值钱。轻易绝不会出现像某些电视剧里那样动辄几百几千两白银的开销。明代一个底层老百姓辛苦工作一年的收入大约二十两左右,在不强占敛财的情况下,孟开平一个反贼小弟也就领点叁品官员基础工资了。所以,他能攒下钱主要还是因为军队包食宿…… 另外就是这个人口买卖问题。为什么师杭身边一个奴仆都没了?因为我不太想在这篇文塑造一种男女主处处高人一等的姿态,本来要讲的就是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故事,何必给自己添堵呢。再者,古代在外征战的将领很少会拖家带口(后面会提到,大多将领的家眷都会留在应天)孟开平这种算是特殊情况,因为他当前接到的命令是镇守徽州,相当于做地方父母官了,一时半会儿不用挪窝。 毕竟是行军打仗,不是在皇宫开party,仆从甚众呼来喝去不可能哒。艰苦创业阶段,就连马皇后都要吃苦受罪,更何况是师杭这种身份。有时大家会习惯于把古代生活的富贵奢靡关注到极致,却往往忽略了更广大更深刻的苦难。没人伺候,自食其力,难道不是普通人的常态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