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书斋 - 言情小说 - 易经在线阅读 - 441-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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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糕蛋糕易融,要赶紧把它放进冰箱才行。所以周含章拦下了一台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里,他的嘴巴比脑子更快地回答“悦阳小区”。

    他确实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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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要选出世上最讨厌过生日的人,殷见群应该可以毫无悬念地排进前三名。对于拿到冠军,她其实也有十足的把握。

    因为糟糕的事情总在这天发生。

    销售通知她这天来提车,电话打到了蒙钰的手机上。说来蒙钰参与了许多她人生的重大时刻,几年前的买房,到最近的买车,蒙钰或许觉得顺理成章,甚至还自作主张地叫上了其他人一起,准备了花,定好了餐厅,势必要把这变成一场小型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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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海峰出事那天,他在工友的聚会上喝多了。他一向会喝多,酒是怂恿他向商妙和自己动手的那把干柴,也是他免于道德和别人谴责的免罪符。商妙总是骂那些工友,说他们带坏自己的丈夫,这种话殷见群听得太多——因为商妙甚至还不敢当着殷海峰的面这么骂。

    殷海峰的身上很臭,是一种不断出汗又捂干的酸臭味叠加毛孔里不断渗出的劣质酒精和香烟的味道。他刚进门,殷见群就捂住了鼻子。他见不得殷见群这个样子,“小兔崽子,你嫌老子?”,他一巴掌挥过来,雷霆千钧般,殷见群被打得眼冒金星,重重地摔在地上。殷海峰不会就此罢休,第二个巴掌是商妙替她挨的。

    大概能算作商妙送她的最后一个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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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车的颜色是靛紫色,比她想象中的烟紫色更亮。明明在这之前已经和销售强调过很多次了。

    怎么所有事情到最后都会失控。

    殷见群本来不打算签验收单,但蒙钰一声又一声地催,拿着手机等着拍下那个“激动人心”的瞬间。蒙钰说“没关系啊这个颜色也很好看的街上都没几辆”,然后又说“早签收早享受”,她自拍完就扶在副驾驶座的门把手上,全然做好了想坐着新车兜风的准备。

    “笑一笑嘛。”蒙钰举起手机对着她。

    殷见群举手挡了挡,蒙钰还是抓拍到了几张。

    “你只关心你自己。”殷见群心中突然生出这句狠毒的话,像一颗放在投石机上的炮弹,箭在弦上。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要这样,不要在今天伤害自己唯一的朋友——不是唯一吧,但这样的话,那另一个朋友呢?想得出来吗?就算是一个名字也好。小黑杨?他不过是一个下属。还是周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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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循着导航的路线到达一家火锅店。蒙钰在车里说上次和爸妈来过,味道非常好,后座三个人里有两个是蒙钰的好友,另一个是小黑杨,殷见群从倒后镜里无意和小黑杨对视了几次,大概知道为什么蒙钰会叫上他。

    殷见群让所有人先下车,她停在户外停车场最靠近出口的位置。走进包厢后,餐厅经理已经贴心地摆好餐食,毛肚、黄喉和牛rou整齐地铺在晶莹的碎冰之上,推车上刚从冰箱里取出的香槟和软饮,桌中央的大铜锅里雪白的牛油在微沸的红汤里沉浮,慢慢融化成汤面的油光,像从刚死之人身上流出来的腥臭血液。

    蒙钰数“三、二、一”,大家兴奋地高喊“生日快乐”。提前策划好的一场惊喜。所有人一脸期待地看着她,期待她感动到笑或流泪,或是打开香槟,又或是动第一筷。她都没有。

    “我出去透透气。”殷见群最终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蒙钰神情一变,但脸上的笑意并未完全消失,她说“你们先吃”,然后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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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钰只能跑上去拉住殷见群,因为后者对她的呼喊置之不理。

    “殷见群!你怎么回事啊?”蒙钰急切地问,“快跟我回去。”

    “我不去了。”殷见群说。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蒙钰动手时不知轻重,挤压着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而殷见群神情未变。

    “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的?”

    “订车的时候,我看到你的身份证。”蒙钰只能回答,“谁叫你一直不肯告诉我!”

    关于生日这件事,别的场合都可以敷衍和捏造,除了银行和政府。

    “谁不想高高兴兴过生日?”蒙钰说,“我只想你在这一天开到新车,有人陪伴——”

    “我不想。”殷见群说,过了几秒她陷入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出声,她又说了一遍,“我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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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蒙钰喃喃道,“为什么了解你会这么难?我真的好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还不值得你相信吗?”

    平静的很多年,雷同而苍白的很多年,就像是一天两天不断地被复制粘贴。

    “如果你经历过我经历的事情,可能你会懂。”殷见群说。

    “那你告诉我啊!”蒙钰提高了音量,“如果你真的把我当朋友,那就告诉我!”

    “知道我事情的人——”知道事情全貌的只有一个死去的人,总而言之,“不会是我的朋友。”

    她们的对话到此为止。蒙钰后来还说了什么,殷见群完全听不到。她去前台结账,加了足够那好几个人吃的菜品,她在账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开车离开。新车里皮革的味道很重,她把窗打开,风打在她耳边,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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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个巴掌的力度重很多,商妙整个人砸在地上,头也撞在了地上,发出“砰”的闷响。商妙于是就躺在了那里,姿势扭曲,一动不动。

    一切发生得太快。殷见群吓得僵直,她太年轻,也太瘦。她不知道母亲是晕倒了还是死了,她害怕看到像电视剧里演的,有血从人的身下慢慢地流出来,有死亡象征的。当然殷见群再也无暇顾及商妙,殷海峰阴恻恻地对她冷笑,目标再次转移到她的身上。

    “给老子滚过来!”

    殷见群哆嗦了一下,她知道自己没有一丝胜算。活在这样的家庭里算什么。猪狗不如地活着,祈祷着这个男人回家的时候不喝酒或是心情更好一点,商妙永远都不知道反抗他,连生日都是这样。只能靠自己。令人绝望地。只能靠自己了不是吗?你希望以后的每一个生日都像这样吗?

    就在殷海峰举起手那千钧一发之际,殷见群无声地尖叫了一下,如有神助般往下一缩,男人的一掌打偏了,无疑这会让他更加愤怒。她拼了命往饭桌底下爬,殷海峰伸手去抓她的脚踝,一下就抓到了,多么轻而易举。

    他狠狠地把她往外拖的时候,她也抓住了餐桌的一个脚。连锁反应之下,餐桌倾倒,他们还未来得及开始的晚饭叮叮当当地全摔在了地上。

    殷见群尖叫起来,发了疯似的在油腻的餐盘碎片间挣扎着,好像潜意识里的她知道这是生死一搏的时候,力量如此悬殊,连挣扎都变得可笑。她闭着眼把够得着的一切都往那股强大力量的来源处扔去,橘子,苹果,原来是菜盘和饭碗的碎瓷片,青菜,鸡rou块,水果刀。

    她还在挣扎,竟发现重重握在她脚踝间的力量一瞬间突然消失。

    殷见群缓缓地看过去,那把被她扔出去的水果刀插在殷海峰的咽喉,没进去四分之一个刀身。殷海峰和女孩一样被吓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殷见群,殷见群张着嘴,以扭曲僵硬的神情回望他。成年人当然要更果断一些,他伸手去拔,还没拔出一点,血就汩汩地往外涌。

    恐惧和惊惶在到了极点之时人突然变得非常平静,听不到声音,感觉不到疼,人也没有在呼吸,时间完全不流动了。她尝试着站起来,被菜汤滑了一下,第二次才成功,她慢慢地走近殷海峰,握住他的手,自她出生那时他仅有的一次握住她的手以来,身为父女的二人双手再次相触。

    机会转瞬即逝。

    她握紧那只手,让那手里的刀用力地往下插,直至刀身近乎一半浸入殷海峰的脖颈,刀割断筋腱、声带和动脉的肌理,血吱吱地冒出来,像拧不紧的水龙头。

    殷海峰捂住伤口,他的脸rou眼可见得苍白下去,震怒让生命力流失得更加迅速,他大骂:“小兔崽子!你要我的命?我要你死!”

    他说的话已经没有声音,像一把漏风的喇叭,只有气音从伤处绝望地冒出来。他气急败坏地要抓她,她很轻巧便躲了过去,他的动作变慢了,他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他慌张了。他终于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殷见群!叫救护车!叫救护车!”

    殷海峰用气音说,不断说,一遍又一遍地说。

    “求求你——”

    殷见群一动不动地站在殷海峰够不到的地方。

    殷海峰咽气的时候没有闭眼,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瞪着她。

    她终于安全,软软地瘫坐在地上,此时背上的疼痛变得越来越清晰,侧过头去,饭碗的碎片明晃晃地扎在肩胛骨往下一些的位置,冬菇炖鸡的汤汁和她的血混在一起——她也搞不清那是谁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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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见群锁好车,抬眼往楼上看,几乎每家都有一盏亮着的灯,她家的也是。她以为自己有看错。那盏灯格外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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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殷见群的家里,周含章会听到很多声音。

    阳城不是他的故乡,最初周含章对它的理解是个追梦的地方,高楼林立,活在里面的人被梦想这种奢侈的东西浸润出一种气派——钱会追着跑到那些人的口袋里。在他到了阳城之后当然发现了事实不是这样。

    普通人生活的地方哪里都是一样,声音多且杂,鸡飞狗跳,电钻的声音,鼠药蟑螂药的叫卖声,环卫车的声音,带着幼童的长辈呵斥的声音,毫无音乐天赋的孩子练习乐器的声音,夫妻的对骂声。高容积率强行拉近了所有人的距离,你清楚知道近邻的生活都在发生什么,走出家门面面相觑时他们只是陌生人。

    周含章听着这样的声音坐到了天黑。然后他听见从楼梯间传来脚步声,心跳骤然加快。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说明那就是殷见群,他的直觉充满难以解释的强大说服力。

    他猜对了。密码锁被激活,门外的人按到密码的第三位时他就把门打开。殷见群似乎丝毫没有感到惊讶。

    “你回来了。”他说。

    “嗯。”她点了点头。

    “买了蛋糕。”他想到商妙冷淡的话,还是说不出“生日快乐”四个字,在这一天殷见群应该不会太快乐,他试探着问,“要不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