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渡二十一皇兄来信

    宋时清将精致的食盒上的暗扣打开，一层层温热的菜肴从中取出，几层甜点配着一碗馄饨。

    “殿下今日起得好早，来吃吧。”

    顾瑶先是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张景潇，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但仍未敢放松。

    事实证明，她不放松是对的。

    宋时清笑道：“殿下可是在寻人？”

    顾瑶：“……”

    我都不动声色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谁让你这个刑部的把看犯人的眼力用在自己妻子身上的？搞笑，这不就让你看出问题了吧！

    顾瑶深吸一口气，正打算祸水东引——结果下一秒，张景潇就从灶台里出来了。

    顾瑶眼前一黑，她只是想要提起的心落地，不是跳楼！

    她恨不得打晕自己，早知道不醒这么早了！我恨你们！

    张景潇将一碗馒头放下，木碟砸石桌，声音沉闷。

    江今铭在柱子后面随声抖了一下，花渔的眉宇间写满兴致勃勃。

    为什么不说他的眼神呢？因为这家伙看热闹就是一脸戏谑笑眯眯的样子啊！

    有本事把你的狗眼睁开！要看老娘的热闹就给老娘睁大眼睛看啊！

    顾瑶心中悲愤。

    张景潇居高临下，气势凌人地俯瞰着这对天家……傻白甜的病娇公主和阴魂不散的烦人赘婿。

    “来者是客。吃。”

    顾瑶从花渔那里学到了一招，假装睡眼惺忪，眼睛也要睁不睁的。

    她假装没看清，坐在了宋时清的身边，但是跟他隔了一个凳子。

    刚坐下，宋时清便取出了勺子，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她，没分出半分眼神给张景潇。

    “窝藏朝廷追捕重犯，江盟主，也想背上弑君之嫌么？”

    张景潇：“……”真弑君的那个你在这给她带饭呢。示威给谁看？聒噪。

    花渔：“！！”有好戏！

    他回头瞅了眼江今铭。

    江今铭咽了咽口水，狠狠地瞪了一眼花渔，随后目光颤抖地一转方向——他谁都不敢看，竟然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彻底躲在了柱子后面！

    花渔感受到众人的视线旋即落在他身上，也轻盈地一缩。

    顾瑶暗骂：俩缩头乌龟！

    宋时清的言辞里杀机毕露，语气却依然温柔和煦，他舀了一勺馄饨汤，抿了一口，笑道：“殿下，不烫的。”

    他浅浅试了试温度，又为她舀了一勺rou馄饨，一手平摊在勺下，以防汤水滴落。

    但他的动作其实很稳——稳稳地递到了顾瑶面前。

    顾瑶：“……”

    吃还是不吃？

    在宋时清的角度，顾瑶是在小小地纠结是否要当着别人的面如此亲密而已——

    毕竟他自己往常是会避开旁人的，如此举动，也有几分刻意的试探和示好。

    顾瑶故作迟疑，眨着眼看他，语气低沉：“驸马……”

    顾瑶这样唤“驸马”，宋时清便知道她是要使坏，又不知她想如何使坏。

    他的眼眸浮出笑意，轻声催促道：“殿下，要凉了。”

    而在江今铭他们的视角里，就是宋时清一直笑意不改，姿态又似有逼迫，顾瑶迟疑还出言带着抗拒，而宋时清不退反进，还笑了！

    花渔用手肘戳戳江今铭：“师叔，不得了哦。”

    江今铭感觉氛围好奇怪！

    呃……顾瑶和宋贤弟，好像也不是很配？

    如果是自己的话，肯定不会这样的，毕竟也是当着别人的面……非要喂也行，但是这样好奇怪！

    花渔摇摇头，啧啧道：“腹黑驸马强制爱耶。”

    他说话不算响，但在这行人之间肯定也不轻。

    所有人都能听到。

    江今铭恨不得过去堵上他的嘴，胡说什么啊！

    张景潇将这句话听了进去，嗤笑一声。

    明明才被宋时清刺了一句，他的面上依然无喜无悲，反而在望向顾瑶时，眉心的蹙起转瞬即逝。

    他出声：“怎么，怕我不信守承诺？”

    宋时清的动作被打断。

    顾瑶顺其自然地避开宋时清的投喂，望向张景潇。

    她的脸上保持着少有的平静，带着一点点疑惑。

    空白是最具有艺术性的，在不同的人眼里，会有不同的解释。

    张景潇则衔接上讥讽：“我答应过虞漱玉，不会对小姑娘下手——但也不是来看别人卿卿我我的。”

    “有点恶心。”

    他说罢，竟然就直接冷淡地离开。

    宋时清眼睫微垂。

    馄饨要凉了。

    江今铭和花渔对视一眼，有点懵，也窸窸窣窣地溜走了。

    等他们走后，顾瑶和宋时清二人被留在了庭院内。

    她眨了眨眼，有些惊讶。

    张景潇……居然替她遮掩了。

    他的这一番话，直接否定了任何关系的可能，甚至从表面上，似乎与她相看两厌。

    张景潇面对永安王时能保持相对和善，却也并没有真正地透底过多，看得出他自有一套处世之道。

    也就是说，他并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也愿意为她妥协一部分。

    昨天的谈话，让张景潇意识到了她处境的窘迫。

    他做不到直接替她解决困境，但最起码，他能帮她维持现状，给她充足的时间去解决和安排，让她维持体面。

    然而，所谓的维持现状，不过基于顾瑶的欺骗。

    张景潇给她的纵容回护，植根于她的狡猾矫饰。

    顾瑶粉饰着千人千面的妆点，留给他们各退一步的余地，却早已划定不可逾越的天堑。

    在虚假中来往，也只能落入虚空。

    顾瑶却在心中对自己说：“我永不坠落。”

    她做出松了口气的模样，从隔了一个凳子，再挪到宋时清身边。

    宋时清微低着头，如玉石雕琢般的浅笑浮于表面，柔光莹润的双眸虚望着手中的汤勺。

    在她回首时，宋时清如梦初醒，再度抬眸，用内力将馄饨温热，汤勺不疾不徐地抵在她唇边。

    “你怎么当着他们的面喂我呀？”顾瑶抱怨着，把馄饨吸进嘴里，含糊道，“气氛豪微妙唔，唔都要七鸡皮嘎达哝！”

    他看着她张嘴，馄饨落入她的口腔，再响起吞咽声。

    宋时清忽道：“我不喜欢他们。”

    顾瑶：“哦——啊啊？！”

    她震惊地看着他：“为什么，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宋时清可不像是会如此坦白的人。

    宋时清敛着目，笑意也藏了：“……”

    顾瑶瞧着他，做出了然模样，长长地“哦”了一声。

    她调笑道：“诶呀，诶呀。这是谁家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不高兴啦？和我说说呀？”

    汤勺放回碗里，哒的一声。

    宋时清捧起碗，转身正对着她，一手端碗，一手喂她，神情更专注了些：“总觉得，是一群不讲礼数的草野之辈。”

    顾瑶道：“就因为这个？宋大人何时这么不能容人啦？”

    宋时清拿汤勺的勺尖戳戳她的唇，又是好一会儿，轻轻道：“……那，他们还说我坏话，说你家的……”

    顾瑶忍俊不禁，压下他的手，示意先聊天，别喂啦。

    她抓住了关键词：“嗯，我家的。我家的！他们说我家的小狗什么坏话啦？”

    宋时清：“……什么，腹黑什么的。”他的唇角微抿，眼眸清纯，蕴着委屈，“就好像，我对殿下别有用心一样……”

    顾瑶自己都说过他虚伪，但对于他勾人的小伎俩还是相当受用：“他们坏。不过，真的是生气这个？”

    “……”宋时清。

    顾瑶：“嗯？”

    宋时清轻叹一声。

    他的上身缓缓靠了过来，蜻蜓点水一般吻过顾瑶的额角：“我在想，是不是因我太过无趣，才让殿下对我失了兴趣……许久不与我夜剪窗烛，却与友人嬉戏玩闹数日。”

    果然是因为被冷落太久了。

    上次刚亲密一次，顾瑶就转身离开，他……他也想她留宿呀。

    顾瑶：“哦——”

    她明白了。

    顾瑶笑道：“这有什么，我今天晚上就去陪你，然后你明天乖乖看我玩比武招亲。开心吗？”

    宋时清低头一笑：“嗯。开心。”

    他又道：“李明珠李女官有天行的信要带给你，我带你去她们的馆舍，好不好？”

    他说着，指腹摩挲着碗壁。

    顾瑶本想直接答应，但是看宋时清的模样，似乎还有一些话等待她的挖掘。

    她随即反应过来，一脸不高兴地说：“我不去！”

    顾瑶扯他：“你说好帮我隐瞒的，我要是见了明珠jiejie，我就暴露了！”

    宋时清放下碗，手心覆着顾瑶的手背，语气低缓，眉目温柔：“殿下的事情，江盟主早已上报了。”

    顾瑶：“……”

    她已经不是一开始的她了！

    江今铭那个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能心安理得地拖稿的，肯定老实写完，就自己去找李明珠了。

    她猜都能猜出来，估计就是江今铭藏不住事，被李明珠看出来什么了。

    什么叫“上报”呀？

    哼哼，语言的艺术，你不腹黑谁腹黑！

    顾瑶假装信了：“什么！？”

    她的表情富有层次地从生气变成伤心，萎靡不振又委屈巴巴：“怎么这样啊！……我……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宋时清摸摸她的发顶，温柔道：“与知根知底的人来往，总是要更妥帖一些。”

    顾瑶不说话。

    她被背叛了，作为一个单纯的小女孩，她现在需要心碎。

    她难过地把馄饨三两口全塞嘴里，难过地一口气吃完两碟子的甜点。

    宋时清拿出手帕，细致地替她擦拭唇角：“我们走吧。江湖人一直都只重利益，殿下不必为他们难过。”

    顾瑶摇头叹气，默默地跟宋时清前往天行女官的馆舍。

    留下食盒与餐碟。

    一天三顿，都是江今铭洗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