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书斋 - 同人小说 - 「all钟」堂堂抚慰在线阅读 - 01二十年(上)

01二十年(上)

      若/魈/公/潘/桃钟

    all钟一次写个爽/极度ooc极度ooc

    伪纪实/私设男铜结婚合法/重度畸恋爱好者/涉及角色死亡以及各种扭曲情节,慎入

    全是瞎编

    summary:我爸有好多次可以脱离苦海,可他老回头看我们。他一看我们,心就软了,温情从浅色的眼瞳中流出,令我们扑上去饮鸩止渴。牵绊偶尔算作一种甜蜜的负担,但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只是一群向他索命的恶鬼。

    01.

    如果有人不认识二十三岁的我爸,都不算真正见过风华正茂。

    他读了三年大学去参军,94年当兵,99年退伍,中间有五个年头看着穿短裤的男人在狭小逼仄又臭气熏天的宿舍里叼着牙刷乱晃。即使在纪律严明的军队,他们也能抠出来点儿私人时间。在这些时间里他们衣冠不整,头都懒得梳,一丛乱毛恣意生长。可惜没有皮夹克,不然倒有几分八十年代潮流歌星的味道。

    男人们毫无避讳地光着屁股在舍友面前走来走去,因为肮脏便池上的尿渍脏话连篇。他们闲余谈资无外乎训练和女人。每天浸泡在男人的汗味中,想女人想得发疯。

    说发疯不是夸张,有的人是真的癫了,半夜突然惊厥大喊一声,然后闷在被子里呜呜哭。宿舍里的人在床底下打手电筒看他,他说他夜里思乡情切,难以遏制。

    我爸起得最早,第二天却看见他用手搓沾了梦遗痕迹的被子。

    关于那五年,我爸的描述像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我和我哥觉得听起来乱糟糟、有一种烫手烫嘴的疼,他却说那是一段光辉岁月,一段强壮的岁月。

    他告诉我们他每天在沙土覆盖的cao场上负重长跑,一周的运动量夸张得吓人。他在演习中没抓好绳子,从小土丘上翻了下去。丘上的草又矮又硬,不穿防护刮在腿肚上都让人受不了。而我爸不但在草尖上滚了几圈,还撞进一堆小白杨里。

    他说同行一堆人,差点儿没给他吓死,捡到他的时候身上刮得没有一块好rou,结果康复了不到一个月,却连疤都没留,下了床依然生龙活虎。

    老战友们来我爸家里做客时,就经常跟我提起部队的事情,提到部队就离不开这件事。他们调侃我爸是割草机,逗得我爸止不住发笑,连茶壶都拿不稳。

    他们这时又拍拍我的脑袋,感叹一句,你爸可真是个神仙。

    02.

    我爸当然是个神仙。

    他就是天上派下来拯救我和我哥的。

    2000年后,他大学毕业,做了初中老师,从军帽到长衫,居然一点儿找不出之前严肃的影子。人们聊起他就是文邹邹的读书人,听到他当过兵反而很惊讶。

    我爸是他们镇子最有出息的年青人,唯一一个大学生,毕业又当老师,在一众辍学打工与种地务农的人中,前途一片光明。

    他坐车几百里路,到安城来教书,教了有一年,稳定下来。结果听说乡镇出了事,我爸连忙请了假,坐晚上的火车赶回来,晃了有一天半。

    下车被热浪和黄沙席卷的时候,他因为烟味和柴油味头昏脑胀,没出站先吐得腿发软。

    我爸毕业后坐教师办公室,每天忙着备课写教案,没那么多时间锻炼,二十出头身体却开始走下坡路。他顶着一头细密的汗珠走进家乡,看到漫天飞舞的送殡纸钱,眼前一昏差点儿晕倒。

    他说他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白。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布条,白色的纸币,只有棺材是黑的。

    一切融化在黄土里,像做梦一样歪曲起来。

    我知道,我当然理解他。两千年那个热得不行的夏天,我哥拉着我的手跟在送葬队伍后面。天是热的,他的手是冷的,又冷又湿,跟菜市场鱼摊卖的鱼一样。

    前面的人哭,中间的人抬棺,我们在后面跟着。

    在场的人大多神情悲戚,要么精神失常的吼叫哭喊。我哥,只有我哥,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往前走。

    我抬头看他,他咬住嘴唇,汗从瘦削的下巴滴下来。他的眼睛因汗液刺激,睁不开闭不上,只能露出一半。我哥抓我的手,他抓得太用力了,像是要把心底里的疼挖出来分给我。

    整个过程中他唯一一次松开我是镇上的人叫他出去,他转身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衣服被汗洇湿,一大片深色,好像哭出来一样。

    我哥离开一会儿,又回来了,他看着我,说:“胡桃,爸妈……”我哥的声音哽住了,如同被人掐住脖子,他什么也发不出来,可他又想说,最后说出来的话谁也听不懂,只剩古怪的呢语。

    有熟悉的人出去,又有陌生的人卷着塑料门帘进来。等到下午的时候,房间里一个女人突然跪下来,又哭又骂。别人劝她,她就乡音夹杂普通话,骂搞那个工地的人全家不得好死、又骂自己挣不了几个烂钱还早死的丈夫。

    最后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被人抬着胳膊拖出房间。

    女人走了不久我爸就来了。

    我爸赶了一天多火车,一早上都在帮忙,进屋时满脸是汗,眯着眼睛,脸色红润,湿漉漉的刘海搭在额前。他的白衬有点软皱,却洗得很干净,在一众灰头土脸,神色阴翳的人中明媚得突兀。

    他巡睃一圈,目光停留到我和我哥身上,他和李叔耳语几句,声音慢慢大起来。

    “王家的,魈和胡桃……捡的、两个都是捡的,你顺叔不能生育你又不是不知道……倒霉极了,在工地上干活,老婆来送饭,楼塌了,两口子都压死了。”

    我爸眉头起皱,似是要跟李叔理论。李叔劝着他,摆摆手:“算了算了,死这么多人,人家叫什么?工地事故,老板都进去了。挨家挨户各赔小一千,这事就被人家揭过去哩。”

    他说完这话,就掀开门帘出去。我爸看着坐在旁边板凳上的人,又看着泛黄墙壁上的污渍发呆。他愣了一会儿,忽而想起来什么,抓着自己背的灰色帆布包来到我和我哥跟前。

    我爸蹲下来,从包里翻出一把奶糖。大白兔奶糖,被热度融得有些软,糖汁溢出来粘在纸上,黏糊糊的。他挑了几个还看得过去的,塞在我和我哥手里。

    我爸是想安慰我们几句,可他没开口,眼圈先红了。我攥着糖,浓郁的奶香缭绕在鼻息,驱散空气中一些土腥和汗腥味。我抬头看我哥,他的神情一片木然。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李叔回来了,带着一只黑色公文包,他给屋子里的人发钱,用用生了厚茧的手指捏着皱巴巴的红钞票。

    到我和我哥时,他点了一千块放到我哥手里。

    李叔转身准备走,我哥叫住他。

    “叔,我家死了两个人。”

    我哥梗着脖子,声音发哑。他握住奶糖的拳头在抖,那只手汗津津的,捏得奶味越来越浓。

    于是李叔回来,半是尴尬半是无奈,从公文包里又抽了两张给我哥。

    我爸发现了,趁没人注意到这边,又偷偷给我哥塞了几张。他没有补贴,那些钱应该是他自己的工资。

    我哥看着他,没吭声,拿了钱,把糖揣进兜里,用发黏的手拉我,离开这间满是人的屋子。

    03.

    我哥带着我跑了。

    只有不到两千块,他带我坐火车去安城,我们颠簸一路,晚上睡在社区旁边的椅子上。

    手头的钱不够,还要管吃穿,我哥和我只能住地下室。人民南路一个废楼,地下室又潮又冷,时不时窜出爬虫耗子。

    我哥当时九岁,读了两年小学,顺叔不让他念了,他就跟在地里干活。我在家里跟着姨纳鞋垫,搞些针线手艺。

    他没什么文化,长得又小,出去打工没人要,他骗人说他十四,去工地上抗水泥袋。我哥干了三四天开始发烧,回到阴冷的地下室便咳个不停,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工地也去不了了。

    他有天晚上拉着我的手,发烫的手。我哥难受得呻吟,冷硬的石头地即使铺了被单也硌得他疼,我从兜里掏出一颗没舍得吃的奶糖放在他手里,那颗糖被磨得发黑,脏兮兮像地上捡的。

    04.

    我哥有很多个时候过得太苦了。

    上不了学的时候,他没哭;因为干活迟了被爹妈抽的时候,他没哭;家里人死了送葬,他也没哭。

    可现在他哭了,捏着那颗糖哭出来。

    05.

    第二天一大早我哥就走了,快晚上才回来。

    晚上下大雨,他没有伞,出现在地下室门口时浑身湿透发着抖。

    他拉我走。

    瓢泼的大雨中,我们像两只快要被风雨刮走的雏鸟,我哥带着我跑起来,从人民南路到北街,北街的医院附近有条旧街巷。他顺着那条路走,最后停在公交站牌下。

    我身上又冷又潮,止不住哆嗦,我哥也嘴唇发颤,眼睛却很亮。

    傍晚的一班公交慢悠悠驶来,涌下一群人,我还没反应过来,我哥先眼疾手快,上去抓住一个人的裤子,扑通一声跪在雨里。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背影向上,在路人惊诧的视线里,看到同样的惊诧出现在我爸脸上。

    06.

    佛说,人之三毒:贪,嗔,痴。

    我哥不信佛,他从前啥都不信,打小刺头一个,性子又倔得很。上学的时候连老师都敢质疑,一套算术题,他非要说人家算错了。虽然结果表明他是对的,却还是被指着站到外面去。

    可是我哥不服输,站在外头不像罚站,倒像站岗,脸上带着严防死守的凛然,引得路过的主任都好奇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他遇到我爸,骨头就没那么硬了。我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办一大堆手续材料,终于成了我俩的监护人。我爸是文化人,反对暴力管教,我哥再也没挨过打。每次犯错被他说道说道,多年来也像浸润了这种文化氛围,人都柔和不少。

    我爸才二十出头,上大学大部分时间在部队,恋爱都没谈过先当了两个孩子的爹。可他当得乐呵,不单让我哥继续念书,还把我送去学校。我本来不想去念的,我爸语重心长地教育我,女孩子更应该念书,书读得多了,做人都有底气。

    底气。我不知道什么是底气,也听不太懂他的说教,听不懂就不信。我哥却不一样,他把我爸的话奉为圭臬,受训的时候,恨不得将那些话录下来,过后又誊抄出来,睡前晨起背诵。

    我爸笑他有一种疯魔的认真,说我哥脑子很好使,就是有时候神经兮兮,老像藏着事儿。

    他说的没错,我哥就是魔怔了。他信我爸像信佛一样,把我爸对他的好当作滋生阴暗的养料,他浸泡其中,被侵蚀透底。

    我看到我哥的眼神、我哥的神态、我哥的动作。俨然一只观火的飞蛾。

    可我爸不懂,他调侃的时候,还把手搭在我哥的头上,垂下眼轻轻笑。怜惜的、自豪的、期盼的,昏黄电灯浸润在我爸眼睛里,流淌出一种温柔暗沉的光。

    让我哥发疯了十年的光,直到2011年他死后,彻底熄灭。

    07.

    我哥大我三岁,他快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

    他肯吃苦,又懂事,学习很好,08年的时候考上的安城高中,是市里数一数二的中学。我爸为了庆祝,特地带我们下馆子,我哥不让,于是我们就挤在家里煮火锅吃。

    我爸原来住在北街旧街巷,租的房子很小,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还能凑合挤挤。有了我和我哥,只住了一年就受不了了。

    我哥是男孩儿,可以跟他睡一起。夏天热极了,单间房闷得慌。我哥从小在乡镇长大,什么羞涩得体他想都没想过,经常端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光着膀子坐在墙角扇扇子。

    他有时候只穿一件裤衩,手腕撑着下巴摇头晃脑快要睡着,蝉鸣像钻头一样穿透薄薄的墙壁,我坐在旁边写作业。如果我爸这时候回来,看到我哥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往往要走过去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直把还在昏睡的我哥打懵。

    他声音压得低,外面蝉叫、里面蚊虫嗡嗡,可我却听得真切:“穿好衣服,像什么样子……meimei还坐在那……”

    我爸并不是刚开始就这么细心的,他早期身边基本都是男人,男女观念模糊。单房太小,三个人睡很挤,他单独给我买了一张小床,放在墙边靠近柜子的地方。

    我十二岁的夜晚初潮,早上起来蹭了一床单血,我吓得脸都白了,是我爸帮我请一早上假,在我哥走后洗了床单。

    那天晚上我回来,他神神秘秘掏出一只黑色塑料袋塞在我怀里,我一打开,是一包粉色的卫生巾。

    “我问了同事……这个,垫着会好一些。”我爸这时候显出二十多岁大男孩的羞涩,说着说着耳尖惹了红。但他还是想作出长辈的模样,清咳几声,轻轻叹息拍拍我的肩膀,长成大姑娘了。

    自此,他再也不准我哥衣冠不整的出现在我面前。过了段时间,他向学校申请了家属公寓,那种类似宿舍的居民楼,就在安城初中旁边。我们一家三口搬进去,除了淋浴需要去楼层的公共澡堂,终于住上了两室两厅的小房子。

    搬进去不久就是我哥考上安城高中的时间,恰逢08年北京奥运会。放在柜头的大肚子电视机上蹲着一颗旧花盆,暗绿色仙人掌上突出干黄的尖刺。我爸坐在火锅氤氲的雾气中,几罐啤酒下肚,脸上带着几分半醉的酡红。

    电视机里人声鼎沸,一派彩旗飘扬的隆重场面,我爸夹了一块西兰花放在我哥碗里,又给我夹了几块菜。

    “……2008年。”

    他呢喃着,突然笑起来,眼睛水润润,要醉到我哥怀里去。

    08.

    我哥刚上高一,我有一次去找他。

    那段时间快立秋,我爸给我们添了毛衣。我背着书包坐在我爸的自行车后座,他为了不硌着我特地在后座绑一块软垫子。自行车只有一辆,从前我和我哥抢着要坐,上了高中后他突然有了大人模样,把后座使用权慷慨地让给我。

    我爸偶尔拍着软垫想让他上来,他也只是沉默,攥住书包带子,突然一声不吭地跑开。

    “你哥是青春期,”我爸偷着乐,摸了摸我的头,“还是胡桃最乖,和小时候一样黏人。”

    我爸说我乖,我就更黏他,抓着他的外套,把脸埋进他的腰。他在前面骑车,我在后面低着头。

    可还是有风钻进空隙,让我瑟缩着红了眼睛。

    09.

    我哥是轴的,从小一根筋。我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无所谓地打掉衣服上的脚印,他被人踩得一瘸一拐,走到我跟前,捏一下我的脸,摸到一手眼泪。

    哥没事。他说,然后蹲下来整理好散落一地的书和本子。

    别告诉爸。我哥的刘海有点儿长了,挡住眼睛,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收拾好东西就跛着脚走了。从高中门口到公寓楼要走一条窄巷,傍晚的灯不算黄,而是一种快要熄灭的白色,把我哥原本瘦长的影子拉得更加单薄。

    我后来又去找了他几次,我哥被他们在脚底下踢来踢去,他像木头一样一声不吭,只有在碰到脸的时候,才发疯一样呜咽起来、蜷缩着、护住衣服不能遮挡的地方。

    他那段时间生活在两个极端。白天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偶尔遇到我,目光淡淡的,低着头从我身边走过。晚上被他们没命的揍。要是运气不好被我看到,永远都是那一套流程。

    哥没事。别告诉爸。

    我哥整理衣服,揉胳膊、揉腿、或者捂着肚子,转身慢慢走进那条窄巷。

    2011年后的某一天晚上我哭着惊醒,突然想起来我哥留在我记忆里的时刻大多是背影。

    是两千年被汗湿浸透的背影、是08年后那条走了两年窄巷颠簸的背影、是11年后跑出家门的那道背影。他拒绝向我撕开前行的道路,否决一切我和他同行的可能,他像一位孤独的朝圣者,去走,去爱,去献祭。然后消失于人间。

    我爸和我一次都没能抓住他。

    10.

    2010年,安城刚刚开始响应政策,大力发展重工业,陆陆续续市里兴起小厂。

    我爸这段时间突然忙起来,除了顾学校的事情,他还准备和人一起开一间化工厂,赶一赶时代的浪潮。

    他找的合作是他的高中同学,名叫若陀,据说念完高中就辍学了,一直在外地打工,攒了点儿小钱,这几年回安城发展。遇到我爸,两人一见如故,那个人向我爸畅谈起自己在外打拼的经历,又讲述了这重工业未来前景不可估量,现在正是安城的政策刚出来的时候,国家重视。小城市新型工业兴起,还没人敢碰这一块儿,竞争力不大,趁早做起来。

    我爸深以为然。他早就不想做老师了,从09年后便浑浑噩噩,一直找机会辞职,但看到我们又犹豫,便半推半就干了下去。现在有一个大好的转机,虽然有风险,他总归想试一试。

    我哥那年快升高三,我也差不多要升高中,都是关键时期,我爸原准备先全心陪我们,工厂的事缓一年。但若陀叔一拍大腿,直呼我爸糊涂:“开厂的事宜早不宜晚,到时候人家都赚完了,哪还有新厂的容身之地?”

    我看了我爸一眼,我爸有些愣怔。

    然后他咬了咬牙,碰一下酒瓶瓶口,接受了若陀叔的建议。

    我爸忙起来,我哥便揽起照顾家里的职责,他小时候学了一点,可跟着我爸这近十年几乎没碰过灶台,做起来生疏不少,来来回回就清汤寡水那几样。我爸刚开始还很捧场,变着法夸他做得好吃,后来看我俩饿瘦了一圈,他有些心疼,就不让我哥进厨房,专心学习。

    我爸挤出时间来给我们做饭,做不上的时候就给我们钱让我们出去吃。

    他忙昏了头,连我哥一年四季穿着长袖都没发觉。我哥倒是轻松,在我面前懒得掩饰,买了碘酒双氧水,自己给自己疗伤,背上涂不到的地方就让我帮他。

    上药的时候我们有一下没一下的聊天,我哥说我上了初中比以前文静不少,话也不爱说了,表情也没了。我没接茬,专心蘸着碘酒,他的背太瘦,骨头的形状清晰可见,似乎皮肤一破就会露出白骨。

    “胡桃……”我哥突然叫我,“我想、我想在这里念大学,念完大学在安城工作。以后咱们三个一直生活在一起,好吗?”

    我们三个。我的手顿住了。顿住。只有两秒。然后我继续涂,我哥却痛得低声吸了一口气——原来是我的手在抖。我费尽心思从胸腔里挖出一点儿欣喜热烈的感情,可是没有,我知道他的三个人意味着什么。

    09的那场暴雨,我爸浑身湿透地回家,他抱着盆子,穿好换洗睡衣从公共澡堂回来就一直待在自己屋里。后来我哥准备睡觉,打开门看到蜷在被子里的我爸。他没有像个、他应该像个儿子一样上前去慰问关心,可是我哥问着问着,在我爸失魂落魄、满脸泪痕的时候,上前吻了他的唇。

    我哥理所当然挨了一巴掌,然后在客厅跪了整晚。直到早上我出现在客厅,发现他睡在沙发上,上面盖了一条我爸卧室的毯子。

    我最后还是没有搭话,换了一支新的棉签,重新填好他的伤口。

    11.

    日子拖了半年多。我爸和若陀叔的化工厂开起来两个月后,我和我哥等来了他们的婚期。

    说起来荒谬,化工厂开业张灯结彩之时,我哥还在地上打滚。那是他自开始挨打来第一次反抗,据说是因为人家说他偷东西,要翻他的书包。可我哥不承认,咬牙说自己没偷,他越辩驳情绪越激动,最后被教室里的人一巴掌甩在地上。

    他们揍我哥,像放学后那样。周围没人敢上来。我哥用手臂护住头,把书包紧紧摁在怀里,被打得一下一下撞在桌角,直到老师过来拉开他们。

    他们说我哥当时凶死了,拉起来好一会儿还目露凶光,看周围人的眼神像要咬死谁。老师说什么他记不得,周围小孩子怎么嚷嚷他也想不起来,就记得我爸。记得我爸急匆匆钻进人群,在那些长得差不多比他还高的小姑娘小伙子里,摸着我哥的脸手发颤。

    眼睛、颧骨、鼻子、嘴唇、肩膀……我爸把能检查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他走得太急,没换剪彩时的黑西装,打了发胶的发丝上还粘着炮竹鲜红的纸片。

    我哥想给他取下来,可他目光向下,看到我爸泛红的眼尾,突然又什么都不想了。

    他们那天一起来接我,我爸把我的书包搭在肩上,一只手拉我。他也想帮我哥提书包,但我哥不肯。从路上到家门口,他护着宝贝一样护着那只书包。

    到了最后,站在家属公寓楼底下,路灯的光亮让我哥的脸晦暗不明。他在上楼前拉住我爸,从书包里掏出几支被压扁的康乃馨。

    我爸看着他,声音很涩很哑,几乎发不出:“傻小子,康乃馨是送给mama的。”

    “……对不起。”

    那是我哥第二次在我面前哭出来。

    12.

    我哥升高三后,我爸特地给他找了一个家教。

    彼时我爸与若陀叔结婚已经有一段时间,但工厂的事情很忙,他们一对新婚燕尔却没时间温存。我爸辞了学校的工作,专心投入到化工厂里的工作,就连回家的时候也在看资料,劲头不减当年二十出头做老师的时候。

    若陀叔作为主要负责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偶尔抽出时间来看我爸,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串门走亲戚一样满脸喜气洋洋。

    我爸有时坐在饭桌上算账,我在他旁边写作业,我哥在房间里。我们会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往往是我跑过去打开门,就看到堆积的礼盒和礼袋,后面是若陀叔的脸。他累得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流,从后面瞧我时嘴还裂着:“小胡桃!”

    他每次看到我的时候都一派轻松,可若是我爸开门,若陀叔倒是不知道怎么说了。他只能笑,把礼放在旁边,听我爸小声嗔怪他乱花钱。

    这时候被训完一顿,他就会想起向我挤眉弄眼求助,我于是摇我爸胳膊,撒娇一样把我爸拉开。

    “你们两个,”我爸无奈地跟着我走,给若陀叔倒了一杯茶,“这么快就串通一气。”

    我们窝在沙发上谈笑,我哥的房门紧闭,上了高三他基本不在客厅逗留,跟我们说话的时间也少了。我爸说他压力很大,发觉到家里吵的时候就会让我们声音小点。

    我爸从我哥送过康乃馨之后就不和他在一间房里睡了,自己一个人买了一张沙发床在客厅休息。他嘴上说怕影响我哥,说的时候视线躲闪,垂在裤子上的指尖也局促起来,竟然像小孩子一样无意识地捻着、攥着。

    所幸我哥只是点点头,随口嘱咐我爸不要工作太累。他毫无异样的神情让我爸松了口气,一如往常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又问了一些他学习上的事情,最后以一句“好好考大学”结尾。

    若陀叔一直想跟我爸住在一起,被我爸以创业初期太费钱,还有我和我哥快要考学,搬家太麻烦为理由拒绝。若陀叔对此哑口无言,找不到任何反驳角度。他只能不甘心地抱住我爸,碎发蹭得我爸脖子发痒,直到我爸忍无可忍用卷起的书拍一下他的头:“发神经。”

    人没打开,抱得反而更紧了。

    13.

    没人知道我爸和若陀叔是怎么相恋的,他们前后认识不过半年多,结婚时间快得令我和我哥咋舌。

    我后来有一次去问我爸,我爸的目光停在书上,听完我的问题却笑了。

    他说半年也可以发生很多事情,相爱有时候就是一种机缘巧合。

    我刚开始信他,后来觉得他错了。

    我哥死后他们吵架、甚至打架,我爸也没法对若陀叔狠心。他说他看过一次若陀叔脏兮兮地蹲在角落里吃盒饭,看过一次若陀叔卑躬屈膝给那些老板送礼赔笑脸。所以最后若陀叔怎样的飞扬跋扈,我爸记得的也只是他那双要哭不哭、湿漉漉的眼睛和蜷缩在台阶上的身影。

    我爸觉得是因为爱情,所以无法割舍、无法放弃、无法狠心。可我知道,我爸根本没有给予过任何人纯粹的爱情、亲情、友情。

    他只是爱,然后根据不同的人再进行细分,他把每一份爱都明码标价,好让自己像个有七情六欲的常人。

    可我爸用平等的爱,模仿的爱,来救济一群妖魔鬼怪,只会让我们陷入混乱。他自己尚且不懂得不同的爱如何区分,那就不是爱人,而是渡人。

    像我爸这样,rou身渡人,去人间摸爬滚打一世,到头来只能惹一身的疼。

    14.

    找的家教是个俄罗斯人,却半句俄语都不会说。

    他记得自己本名翻译成中文叫达达利亚,从小不知何种原因被遗弃到中国,一直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有人在他很小的时候教过他达达利亚的俄语发音,他当时每天都念,但听多了安城方言,俄语念起来就绕口得很。

    后来那个人走了,周围只剩下达达利亚会念自己的名字。再长一段时间,他自己也忘得差不多,干脆把这四个翻译过来的字当作中文名字一样用。

    达达利亚一周到我们家来两次,每次给魈补习两个小时。他读市里大学,成年后一年多没回孤儿院,再去时原址已经拆迁,之前的人不知道去哪儿了。达达利亚本想申请大学的补助,结果找不到任何资料,只能眼睁睁看着钱被别人领走。

    他用一切闲余时间打工,来我们家当家教是所有工作里比较轻松的一项。

    我见他也就是每周那两三次,偶尔回来早会碰到达达利亚站在家属公寓楼底下,穿着发软的外套,梳着乖乖顺顺的短发,见到我后亲切地打招呼。他说屋里没人,堵在楼道不太好,他就下楼等。

    他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睫毛生得长,人种的缘故天生肤白俊秀。他个子很高但有点儿驼背,看人的时候老有仰视的意思,湛蓝色的瞳仁小心翼翼颤动,像一只极易受惊的动物。虽然因为一头黄发常被人误会他是个混小子,但熟悉他的人却很喜欢他。

    达达利亚晚上来我家,有时候辅导完了我爸还要留他一会儿,吃点水果点心。他坐在我家铺了毯子的沙发上,刚开始正襟危坐,手搭在膝头尽显局促。之后熟起来便放松许多,等的时间长还打起盹儿来。

    有一次达达利亚睡得熟了,半靠在沙发角落一动不动。我爸收拾果盘的时候想起他学校十一点半寝室要关门,于是让我叫他起来。我的手碰到他,推了两下,没什么动静。我爸走过来,问:“怎么了?”

    “睡得太死了,”我叼着扎水果的牙签,看到他发红的脸颊,便把手心搭上去,“爸,他发烧了!”

    我爸这才慌张起来,盘子也来不及洗,匆忙拉开茶几抽屉翻出体温计,他扶起意识不清的达达利亚量体温。被抓住的人身体软得像面条,迷迷糊糊中眯起眼睛看我爸。我不知怎么帮忙,傻站一会儿,去倒了杯热水来。

    后来,我爸看一眼温度计,就喊我哥。他穿好外套换上鞋子,撂下一句“看好meimei”,半搀半背着达达利亚出门去。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也许根本没有回来。我哥监督我回房写了作业睡觉。第二天早上还没看到我爸的身影,我哥出门早,先给我打碗鸡蛋羹热在锅里,留了字条让我出门记得吃。

    和我爸蒸的味道一模一样,看来我哥也出师了。我捧着那碗蛋羹,一勺一勺,用它们填满我的胃。

    15.

    2011年,距离我哥高考只剩三个月,他和我爸大吵了一架。

    三天前,若陀叔又来看我爸,他跟我爸对账目,谈了一下关于化工厂扩招员工的事情。大包小包的礼物堆在旁边,若陀叔给我爸指文件上的内容,说了一会儿越凑越近,膝盖挨着我爸的膝盖。

    “魈马上就要考大学了,”他碰碰我爸的膝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胡桃也要上高中了。”

    连我都听出什么意思了,我爸却故作冷淡地轻哼一声。若陀叔眨眨眼,无措地瞟了我一眼,见我摇摇头,只得亲昵地贴上去,抓住我爸的腕骨:“……你、你什么时候准备跟我去看看房子?”

    我爸用那份文件遮住脸,声音闷闷的:“谁说要跟你一起住了?”

    “啊?”若陀叔懵了,也着急了,他两只手都抓过来,把那张纸拽下来,刚想诘问,又看到我爸抿着嘴,眼里含一汪笑意。若陀叔定定看他两秒,一瞬间给气笑了,张牙舞爪要挠他:“好你个钟离!”

    我爸由他闹,嗓子里哼哼笑,直到我清咳两声,他才顿觉不好意思起来,一把推开若陀叔,末了手指捏捏若陀叔脖子上的软rou,勾得若陀叔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看我爸的眼神像狼看见rou,恨不能现在就收拾搬家。

    我哥晚课回来时若陀叔已经走了,我爸给他削苹果,偶然提起这件事,结果我哥牛头不对马嘴回了一句:“我想考安城的大学。”

    我爸脸上的表情挂不住了,刀尖一抖差点儿割到手。

    他们从我哥房间里吵到房间外。我哥把椅子踢到一边,椅子腿摩擦地面刺拉响,我爸看一眼站在房间门缝边的我:“你小声点,meimei要写作业。”

    本来说的要去考省会城市的好大学,要和我爸一样去当兵。结果我哥现在死活不肯,非要留在安城,说要跟我和我爸待在一起。

    “我觉得达达利亚老师那个大学就挺好的,我去了哪个学校不能当兵?我就是想跟你们……”我哥说到一半不敢说了,我爸盯着他,气急了一样嘴唇发抖,拳头攥紧又放松。像是要打我哥的样子,可最后还是没下手。

    我爸转过身,试着平息情绪,回头跟我哥说话时还是忍不住加快语速:“你能出去不出去?待在安城有什么前途?你在这里上大学你可能一辈子都要耗在这儿!”

    我哥急得喊出来:“耗在这儿有什么不好!?”

    “啪!”

    他被抡一巴掌后,低下头像静了音。我爸胸膛起伏,看到我哥伸手摸脸上的印记时又一时间茫然起来,舔了舔嘴唇掩饰尴尬。我哥再次抬头时眼圈红了,声音哽得不像话:“我就想跟你耗着。”

    我爸拿他没辙了。他知道我哥从小就轴,干什么都一根筋,他以前只是半调侃半教育,可当这副轴劲儿用到他身上,我爸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那天晚上我爸是软硬兼施。骂了。劝了。最后恨不得求他。

    “你去考省会学校,厂子现在已经慢慢变好了,等你大学毕业,想去哪里工作,或者读国外研究生,只要你想,我都供得起。”我爸揉着我哥鬓间的短发,轻声开导他,“魈,你从小就聪明,学习又好,你能考到省里学校,别拴在这里了。”

    我爸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连我哥的视线都不敢对上,只有捏着我哥手指的手在发颤:“你就听我的吧。”

    我哥看着我爸。看着他眼睑下发青的眼圈,看着他因cao劳而略显憔悴的神色,看着他略长的刘海微微挡住那双有血丝的眼睛,看着他这双指腹结茧的紧握的手。我哥突然发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仔仔细细看我爸,可还是看不够,好像还要再看深一点,再多看几眼,这种欲望和小时候住在乡镇上的饥饿感相似,无法满足就令人心神发狂。

    我哥点点头:“好,听你的,都听你的。”

    16.

    想起来了。突然想起来。我爸说我哥老骗他,说的是对的。

    我爸泡茶的时候,把茶碗放在小桌子上,水壶悬在空中,落下的开水慢慢烫茶叶。他看着碗内翻滚的混浊茶水,活动一下固定良久的酸软手腕,轻轻叹息:“现在一年不如一年了,力道都控制不好。”

    我接过那只碗,小口吹着:“没有骗,只是没告诉你而已。”

    “隐瞒?”我爸看我一眼,“隐瞒怎么不算欺骗?”

    隐瞒也算欺骗。那我爸几乎没有一刻是不被别人骗的,我哥、若陀叔、达达利亚……所有人都骗过他。他们对我爸的爱是表面信仰,背地里虐待。爱他越深,骗他越狠。

    跪在他面前的时候求他,哭他,一转头又想拿着刀狠狠剖开我爸的肠肚,将里面的东西都吞吃干净。

    我爸空了腹腔后还想抓住他们,拉他们回头。可恶鬼嘴角滋一片血,只求口腹之欲。我爸佛面神心,于是他们自顾自地吞咽,一次都不敢抬头看他。

    17.

    剩一个半月要高考,我爸周末推出那辆老旧的自行车。

    安城有一座安山庙,里面摆着三宝佛,在郊外的安山上,离市内二十公里开外。那山算个景点,节假日常有人去采风游玩。若是遇到婚丧嫁娶、科考升官,也有不少人去庙里求神拜佛,想求一段好运。

    我爸也想给我和我哥各求一截平安绳,若陀叔想开车送他去,他却执意要骑车,说自己大学时到那里去就是骑车,后来又跟战友去过几次,也都是用的自行车。要是这次换了汽车,过去庙里那玉面佛该不认识他了。

    我爸说这话当然是拿若陀叔逗闷子,对面的人果然被噎笑了。反正他在我爸跟前大多妥协:“我看你也是轴,又迷信又轴。”

    安城周末上山的人多,我爸起个大早,中午还是被堵在山上。他给我和我哥打电话,说赶不上回来吃午饭,让我们先热热冰箱里的剩饭将就一下。吃了饭记得睡觉,下午还要上课。他唠唠叨叨一大堆,被我哥哼哼唧唧敷衍过去。

    结果我从冰箱里端出菜,我哥就换好鞋要出门。

    我叫住他:“你干吗去呀?”

    他头都没回:“出去化工厂找一趟若陀叔,你先吃不用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从锅里拿出冒着热气的菜,我扒了两口米饭,在中午的困意中迷迷糊糊想起,好像是有某一个晚上,我哥偷偷告诉我,说他一定要留下来,并且一定会说服我爸。

    具体哪个晚上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他说完就把牙刷塞进嘴里,哼着歌刷出满嘴泡沫。

    18.

    没等到我哥,等来了若陀叔的电话。

    催得火急火燎让我去市医院看我哥,他急得破了音,说话也颠三倒四,什么护栏坏了,人掉进硫酸池里。我来不及听他说完就冲出家门,一路上被出租车的汽油味儿摇晕,终于到医院门前,脚软得站不住。

    应该是安城的中午。中午太热了,热得我难受,热得我想吐。热浪混进医院的消毒水味儿里,熏得我头晕目眩,走过那么多人的楼梯长廊,一踩一软,几乎跪倒在地上。

    上了四楼才看到若陀叔。他坐在蓝色公共长椅上,看到我时站起来过来拉我,他的眼睛揉得太厉害,连着周围都红肿起来。

    我问他:我哥呢?

    若陀叔拉我的时候果断,这时候支支吾吾起来,半天说不出话。

    我叫起来,又喊他:我哥呢?我哥哪去了?!有护士上来看我们,过一会儿又来了几个人,穿白色衣服的女人拉住我,抓着我的胳膊安抚我。他们说我跟疯了一样尖叫,吵得整层楼不得安宁,引得一些病人都出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若陀叔想上来抱我,我又扭起来,想从他怀里钻出去。钻不出去就用牙咬他,在外套袖口上咬出一排口水渍,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我要我哥!!!我哥呢?!!

    “推进去了、推进去了……”若陀叔搂着我哭,声音颤得几乎失真。

    他们要找我爸来,若陀叔说已经给我爸打过电话,估计现在在路上。他们又自己谈起来,说二楼的地方,护栏松动,我哥跑到那上面去。周末厂里没什么人,他满场子找若陀叔,靠着那个栏杆,结果栏杆断了,就掉下去了。

    据说我哥掉进硫酸缸的一瞬间,我爸恰好跪在佛像前。

    他认真地插好两柱香,在禅香缭绕中摆手磕头,嘴里喃喃自语:

    “求佛祖保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