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书斋 - 同人小说 - 在一切将要之前在线阅读 - 04炽色光亮

04炽色光亮

    

    慢吞吞又旷日持久的高温冒着热气,温和地吞食掉七月份的前半段,十五以后的数字是一连串可视的欲燃火焰。

    缓慢又扭曲的燥热气流中,福克斯察觉到自己开始间断性地走神,他在片刻的放空中感知到更多东西。浮在半空自高处投下视线,近乎灵魂出窍的观察角度让人着迷。

    颜色晶莹的碗碟用来盛放水果,玻璃材质有着非常轻盈的饱和度。软桃表面细小的浅粉色绒毛挨着苹果汗涔涔的脸颊——空调已经最大程度发挥作用,可仍与她此前栖身的冰箱内部相差甚远,免不了使脸热得发红。

    纸页卷动的沙沙声、女人的动作都在他此刻的眼底慢镜头般延长,白皙的伶仃手腕时不时从翻书的姿态中漏出半截,往上的小臂还留有几处伤痕,像是挫伤,微微肿胀的皮肤有些泛黄。

    福克斯松了口气,他从家庭医生那学到过,挫伤皮肤的颜色变化是好转的征兆。最近他总能在这样的神思飘摇中敏锐地捕捉到新伤口,全部都是那场手术以及手术前的一切留下的痕迹。

    他尚未得知此间真相,即使他正与当事人在蒸腾的高热天气中日渐熟识,可对方手握记忆的残片,无法给出能解答他全部疑惑的回答。

    细密的刺痒又开始折磨感官,但这没什么不好的。每当福克斯注视着那些离彻底痊愈还差几步的伤口,就好像自己和对方正共享着相同的疼痛,当然,如果她不再感到疼痛才是最好的……他又一次沉迷在新奇而迟缓的俯视体验中,直到被人叫醒。

    “怎么一直看这边,觉得我这本更好看?”女人灰石色的眼睛忽而离开书页,抬起眼睫看向自己。

    含着调侃的语气嘴角也微微翘起,jiejie偶尔是揣着怀表、有些坏心眼的三月兔,轻易就搅乱了午觉般的悠长出神。他所有的感官被人从半空中拽离,眼神从伤口落回到那人脸上。

    福克斯点头,把放在面前的书堆推远了一些。除了晦涩难懂的哲学理论就是轻佻肤浅的艺术评鉴,他早就都看过一遍,这些不过是又一个功课以外的借口。

    起初他还装模作样拿着课业过来,本子上是整片刻意的空白。对方却有些犹豫,认为自己无法给出比专职家庭教师更好的教导。

    那我能来这里看书吗?福克斯问,停顿了会又说,在家里父亲和母亲不喜欢我看那些……他状似自然地留下点引人深思的余韵,况且这也算不上是谎话。果然,对方当下就答应了,

    所以他现在坐在这里,自然而然压低肩膀凑过去,想看清对方手中那本书的内容。

    顺滑纸张和清晰的印刷细致地描述了大脑额叶切除手术的过程,他没什么兴趣,本来他感兴趣的也不是这个。他盯着对方搭在书页上的手指,透着浅淡粉色、边缘修剪得整齐光滑的指甲,像一枚枚泛着珠光的贝类镶嵌其上。

    而这些珠贝陡然变得鲜活起来,慌慌忙撑开抬起来挡住他的眼睛。柔软的手掌虚虚掩住视线,福克斯听见对方小声的惊呼,原来书里细致的不仅仅是文字描述,左下页码边血淋淋的图示这样一闹反而被他瞥见一眼。

    一点也不可怕,福克斯想。可是对方的举动如同保护过度的家长,jiejie觉得他会害怕,干脆放松下来眨动眼睛,仍凭自己的睫毛去蹭那人掌心的纹路,没有伤痕的柔软皮肤。

    对方在慌乱的书页滚动声松了口气,又过了会才放下手。不过短短几秒,如果那走神放空中长镜头般的视角能随心控制就好了,福克斯这样想问出口的却是其他,“有我不能看的东西吗?”jiejie只是笑着看他摇了摇头,“不是‘不能’。”

    在福克斯所有的过往中都不曾储存过这样的笑容,轻松释然又藏着点狡黠,专注地对自己展现。灾难或者奇幻类型的电影结尾总爱给出类似的特写,主角拯救世界后露出的微笑就像这样。

    这给了他错觉,仿佛他身处的世界也正是片战场,而对方刚刚张开温暖的掌心,为自己挡住了一枚微小的流弹。于是他也扬起嘴角畅快地笑起来。

    低沉的汽车引擎声在门口响起,迪蒙先生回来了。谈不上抗拒,但福克斯仍不想再参与一次三个人的晚餐。现在告别,他还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可以用来回想下午这样自然而然的庇护。

    “明天还过来看书吗?”是jiejie先抛出了橄榄枝。没有犹豫地点头,“我明天再来。”

    一个月余,福克斯几乎已经接受对方身上的所有谜团,可当混沌的帷幕拉开一角,他同样压不下探究的欲望。

    这是迪蒙一家搬过来后首次迎来访客。

    线条流畅的黑色汽车悄无声息地出现,穿皮质长靴的女人半倚着车门,利落的浅金中短发半掩在灰色帽檐之下。如同锋利冰冷的银质手枪,沉默地伫立在别墅庭前,像在等谁来为她开门。

    很快她就等到了高大的男人。上午十点,迪蒙先生早该出门的时间里。从窗户边看去,福克斯望见他沉默的背影。

    搂紧了怀里的书,直觉告诉他现在并不是下楼去履行昨日约定的最佳时机。可这样的距离什么也听不见,只捕捉到金发女人嘴部模糊的开合,大概五分钟,迪蒙先生转身进屋,把坐在轮椅上的人带了出来。

    不是来找迪蒙先生的?是jiejie认识的人?福克斯看不准确更听不真切,那个有着枪支般张扬冷硬气质的金发女人对着jiejie半弯下腰伸出手,碰了碰对方的发顶,他竟然从这样的动作中瞧出点珍重的爱怜意味。

    两人的互动没有持续太久,女人走远几步示意迪蒙先生跟上,而那个瘦削的背影正和自己一样,安静地呆在不足以听清楚谈话的距离里。

    蓦地,像是察觉到自己的视线,那人转动推把半侧过身,抬起头和他对上眼神。

    阳光慷慨地洒落,对方扬起些金色的、微微曝光的笑容,还有依稀可分辨的口型,“早上好”。早上好,福克斯抬手用力挥了挥当做回应。

    疑惑与一些说不清的——或许是本能对金发女人周身气场感到恐惧,烦躁的情绪燎得他心慌。观察到两人谈话完毕各自离开后都顾不得带上装模作样的书籍,跑过隔壁洋房庭前新绿的草明亮的多色花卉,敲开了门。

    对方不过也才进门几分钟,看见他空空如也的双手笑道:“今天还想看大脑额叶吗?”

    福克斯觉得两侧脸颊正因为调侃微微发热,但此刻他有更紧急的好奇心需要得到解答,“刚刚那位是jiejie的朋友?”女人像是料到他会问什么,“是我的上司,催我回去工作呢。”

    上司?回去?“jiejie要离开这里吗?”心里的慌张情绪燎得更盛,口舌着急地吐出话语。福克斯忽然有些痛恨起自己的好奇心来,大多数时候,没有疑问就无需答案。放任好奇心的结果就是要等待着谁来给出最后的审判。

    夏日早晨接近中午时段的明亮阳光,轻盈围绕在他们身侧,半空中亮晶晶的微尘缄默如同台下的陪审员。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情绪,很快收敛起笑意,伸出手颇为郑重地扶上他的肩膀,“其实长官是来给我放长假的,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不能很好地完成工作。”搭在肩膀处的手没有马上离开,又轻轻拍了两下,带有明显的安抚意味,包裹浅金阳光的静谧空气随着这样的动作微微飘散开。

    “真要继续看大脑额叶切除手术细则?”言下之意似乎是自己依然可以过来看书,今天可以,之后也可以,只要她还在这里,每一天都可以。

    对方显然已经为那小小的玩笑作出了解释,甚至替他考虑到自己焦躁的不安心绪。

    那双浅色眼睛盈着光亮望过来,清秀的面容又是笑眯眯的了,让人生不起气。本来就不该生气,可自己又哪里是生气,不过是……福克斯久违在她面前生出些窘迫,大脑额叶也好,其他更偏门深奥的专业书籍、绘着更血腥的图示也好,他根本不在乎。

    可如果哪天金发上司再度出现,要你离开这里怎么办?福克斯忍不住想,却不再有把好奇心诉诸口舌的勇气。

    “我明天也会来的。”今天尚未度过一半,他就急于为明日打上印戳,比预列日程计划都要认真,严肃得像在宣告。

    可语气仍掺杂着点请求和犹疑,好在年长者不在意他的孩子心性,只觉是自己刚刚的玩笑太过分,伤害了那颗还无法想象突如其来分别的脆弱的心。笑着侧过身让出空间,示意要接受医学知识科普的人快些进门。

    变化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那天之后来拜访的人陡然增多,形形色色的脸庞穿过庭前步入屋内,亭立的百合周围,松软的泥土总残留有形状深浅不一的脚印。

    所以隔壁到底是什么来头?掩盖不住好奇的声音从父亲握在手中的咖啡杯后传来,长久以来男人都坚持选择产地偏远的名贵咖啡豆,习惯早餐时品尝,即使那气味闻起来苦得夸张。

    简直烘得他盘碟中柔软的吐司也有些发苦,福克斯边想着边拿起餐刀,还好,至少这里没人管他怎样去对待一个早餐盘中的煎蛋。

    澄黄的溏心从被划得支离破碎的表皮淌出,福克斯无心去听这张餐桌上仅剩的另一人对那个问题的回答,可母亲向来不被要求在自己的家中克制说话声量,一个个名词不断从女人的口中跳出。

    神秘的绿发女人、奎恩集团的女总裁、行事张扬的宝石伯爵、声名在外的艺术家……

    他知道,他当然都知道,他总是从房间的窗边望过去,看见了每一个进出的人。那些平日里只会出现在杂志内页和宴会厅的人物,就像是走进再寻常不过的场所般敲开了那幢房屋的门,旁观的人不知道前因也无法窥探后果。

    FAC情报机构特务西区议会……母亲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甚至只跟迪蒙先生见过一面,却能在真假难辨的信息海中挑出这么多特定词汇,用以挑动他丈夫在早晨时分格外敏感的神经。

    男人半靠椅背微微眯起眼睛听着,搭在桌上的左手发出规律的敲打声。福克斯了解他,这是男人在评估某样事物价值时的下意识动作,相同的眼神经常落在他的身上。过于庞大的关系网够他自以为是地斟酌一阵子了,福克斯却不想再听下去。

    未知展露得愈多,熟悉的就愈发远去。他还没有迟钝到抓不住一点关键信息,可他已经选择了要忽视这些好奇心。

    于是放下刀叉,撇下剩半边的煎蛋离开餐厅,经过客厅走到前门,离开了家。他从没这样感谢过高尔夫球训练的日程,这个地方施予他身上的枷锁终于也成了他短暂逃离此处的缺口。

    不过八刻钟,走出场馆时早晨的清爽已经全然消失。气温开始上升,晃眼的太阳刺着裸露在外的皮肤,天空和周边的景物都像是要烧起来似的,拥有可怕的鲜亮饱和度。

    福克斯就是在这时候下碰上了海拉与赫卡蒂。两个和他年纪相仿女孩,高挑的娇小的,都迷失在别墅群相似的门牌装饰中,热风穿过栽种距离极近的白色绉绸桃金娘,钻进蜂蜜洋槐间的缝隙沙沙作响。

    “哎!你们这里有没有小卖部,或者那个什么自动饮料机也行,这个x天气我真的快要渴死了……”娇小的女孩拦住了他,语气有些恶狠狠的。还没等福克斯回答她身边的人就先开口,“不对,海拉,不是饮料,我们应该先去找局长。”

    “哎呀我们都到这里不也找不到路!要怪就怪这帮新城人,这么大个地方指示标也写不清楚!”

    “就算写清楚了你也不认识啊。”

    “赫卡蒂!你这个认识字的不也找不到路吗!”

    两个人一来一回,海拉被气得不轻,好一会才想起来面前这个被她拦下的一看就是住在这里的“新城人”,“喂,你是不是住在这里的?”

    福克斯能察觉到女孩对自己的敌意,他们素不相识,两人的装束打扮显然不是住在周边的人,甚至不是新城,是西区又或者更偏远的地方。这份敌意的来源昭然若揭,不过是因为新城,因为他是新城人。

    几年前开始西区就不太平,可新城永远是最安全也最甜蜜的伊甸园,永远被浸泡在香槟酒的气泡被闪亮的金箔淹没。就像他的父亲从来不会关心哪里又发生了暴乱,他全部的精力都用来思考要怎样利用错综如纽带的关系使自己更上一层楼。

    明明身处同一个城邦,新城之外,福克斯却只能抓住点虚无缥缈的传言。但他没见过这种场面,这两个人的对话也很有趣,他不会跟陌生人过多计较,况且无论在哪里,乐于助人都应当是好品质——即使这偶尔会被他周围的群体解读成多管闲事。

    直到他把迷路的两人带到了熟悉的独栋别墅前。

    “你怎么还跟着?”海拉问,她的眼神依旧透着股凶意。相比起来赫卡蒂就友善得多,准确来说她看起来不关心除了她口中那个局长外的任何人。

    而这个局长是谁已经再明显不过,福克斯没再顾及礼仪,先于两个女孩敲响了门。

    没过一会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后,空调冷气很足,她膝盖上搭着条格纹薄毯,见到他后笑了笑,福克斯也笑,张开嘴发声清晰:“我帮忙带来了你的客人们,jiejie。”

    背后传来了海拉的吸气声。当然,没过十分钟福克斯就明白了那倒抽的一口气并非是对方意识到了他在话语中动的小手脚,由自己主动开口介绍将他人置于被动境地的心思,而是……

    “你们认识?他是你新捡的小孩?还叫你jiejie,噫,rou麻死了。”海拉正坐在那人旁边的沙发上张牙舞爪,丝毫不顾及他本人还在,尽管福克斯更在意她夸张的肢体动作会不会误碰到对方尚未痊愈的伤口。赫卡蒂沉默地站在另一侧注视着那人,像是还没从巨大的梦魇或喜悦中醒来。

    或许此刻他才是更像客人的那一个,连带着他刚刚在口头上耍的小把戏都有些自以为是。原来母亲并不都是在胡乱揣测,女孩们口中一声声的局长,还有jiejie的举动,此前和她们相见时她就拥抱了海拉,后面又去拉赫卡蒂的手,那双灰色的眼睛沾着水光,福克斯能察觉出她语气中的亲昵,“怎么会忘记你们,只是记忆有些紊乱,海拉我可还记得你之前的身高……”

    其他更多详细的交谈他也没办法听清了,说到某些重要的地方海拉会拉拢三个人一起咬耳朵,客人可没有资格了解那些。可他仍站在这乐融融的场景之外不肯离开,像尊失去行动能力的石膏塑像,他想起和jiejie说第一句话的下午,对方勾着嘴角在空气中比划着谁的身高,神情怀念又愉悦,而现在她逐渐找回了这些记忆的碎片。

    感知也失灵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福克斯低头盯着花纹简洁的米白色地砖,把一个多月以来的相处反复咀嚼,他在纠正错位的认知,接受自己并非是先来的那一个。

    狄斯城太大,可他还没有真正走出过新城,他和jiejie的一切都囿于新城地界这块葱郁的别墅区,可对方的人生早已染上每一个她曾到过地方的色彩。

    他该离开了,他该离开的,明天还能不能来看书呢,他想抬起僵硬的双腿,可是。

    “福克斯。”

    有人喊他的名字,浅灰色的眼睛看向自己,那样的柔和眼神终于又落在他的身上。她朝自己招手,僵硬的腿倏尔变得轻快,石膏哗啦啦脱落,他终于又能动了。

    距离没有那么远,可他还是用小跑去到对方身边。在他沉默的时间里不知道她和她们说了什么,海拉不再对着他呲牙咧嘴,又或者她只是没空理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颜料画笔,两个女孩子正在那人右脚的石膏上涂抹,赫卡蒂留下了字体优美的“早日康复”,而海拉还在涂抹着看不清面容的火柴小人。

    海拉在右边赫卡蒂在左边,于是他绕了绕站到斜后方。

    “福克斯。”她又喊了一遍,jiejie很少喊他的全名,需要喊到全名的场合太少了,这个月里大多情况下周围的空间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交谈和一些小的指令都不会给错对象,没有称呼更像是一种关系亲密度的证明。

    可福克斯现在却不这么想了,因为那人半转过身牵起了自己的手,伸出手指在掌心写了什么。一笔一划,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映得无形的空气笔画也亮堂许多。

    俯视的角度和拉近的距离下他能看清对方乌黑柔软的睫毛,线条直挺的鼻梁,和完成后抬起头朝自己微笑时薄红的唇色。福克斯只觉得被对方手指划过的皮肤都烫得惊人,像团火。

    而那团火里只安静地躺着三个字母,fox。那人笑盈盈的,嘴唇开合,口型很好辨认,“福克斯,小狐狸,小狐狸”。

    改变称呼也好心血来潮的昵称也好,这三个字母被她用舌头抵住牙齿轻轻吐出的瞬间,就从他的掌心消失了。福克斯想,就像是大火中烧至融化的玻璃,短暂地失去形状失去一切,继而又重新拥有一枚新的碎片。

    即使他不属于她到来前和离开后的任何地方,不是她要找回要重构记忆中的任意一片,可他也已经有了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福克斯终于忍不住笑起来,示意对方也摊开掌心,用触感和口型回应对方,“jiejie,jiej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