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她的一半人生

    期间，姜远接了个电话，程星月趁机逃离他的掌心。

    姜远一边打着电话、漫不经心地应付电话那头的人；一边斜睨着她，伸出长腿，堵住她的去路。

    得益于数年来一起生活的默契。

    两个人像在玩击剑。

    你来我往。你进攻，我躲闪。

    真把程星月惹炸毛了，准备伸出爪子挠他了。他又懒洋洋地收回腿，由她去了。

    房子是典型的单身公寓。

    一室一厅，开放式厨房。

    米白色的墙，大部分家具是纯白色，偶尔彩色装饰点缀。

    和宜家的样板房没太大的区别。

    简单，倒也温馨。

    程星月换上拖鞋，拿出鞋柜里之前准备的男士拖鞋，蹲在姜远脚边，将拖鞋放在地上，自下而上地仰望着姜远，用动作示意他把皮鞋换下来，不然走路会很吵。

    45-47码。

    符合姜远188的身高。

    而后，她又用口型无声补充道：「是新的，没人穿过」

    姜远男友力十足地，一把将她从地上捞入怀中，在她侧脸上亲了一口。

    她腾出空间给姜远打电话，走到冰箱面前，依稀听到角落里的姜远刻意压低了声音，跟电话那头的人说等会儿就回去。

    程星月凝望着男人的背影，一阵失落袭上心头。

    别扭。

    别扭。

    真别扭。

    年少时听五月天，当时怎么都听不懂，到底什么是：

    「不知道   不明了   不想要

    为什么我的心

    明明是想靠近   却孤单到黎明」

    现如今只想像只大猩猩，捶胸顿足，在网易云下评论：「阿信，你不要太写我了」

    像给角色建模似的，程星月用目光勾勒姜远宽阔的肩膀，细瘦却又不失力量感的劲腰，笔直修长的腿。

    在脑海中建立起姜远成年后的形象，替代回忆中青涩执拗的少年。

    目标人物蓦地转了个身，撞进她的眼波。

    即使她慌忙收回视线，也瞥见了姜远唇角偷偷扬起的弧度。

    程星月强压下悸动，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

    姜远挂断电话，环顾室内环境。

    他在客厅内的明黄色双人沙发上坐下，程星月从冰箱中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放在姜远面前的茶几上。

    姜远伸出手，触碰到程星月的手背。

    原本想抓住她的手。

    结果怕戳破易碎的泡沫。

    只一瞬，又松开。

    他垂眸，望着自己的手心，望着那只被外甥宋思睿调笑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

    望着手心里那只抓不住的、翻飞的蝴蝶。

    他想起程星月青春期时喜欢听的歌，里面有那么一句歌词：

    「回忆如困兽   寂寞太久而渐渐温柔

    放开了拳头   反而更自由」

    这六年，午夜梦回时，姜远很想问问程星月。

    我在学着放手，尝试给你自由。

    那你能不能考虑，在将来，在你身边，留给我一个位置？

    男人始终望着自己的掌心，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

    程星月开玩笑：“家里没有总裁专供的那种水，你将就一下。我也不会给你下药。”

    姜远微微摇头，笑了。

    拿起桌上的水，仰颈灌了一大口。

    他掀起眼皮，看着她，问：“程星月，你还记得吗？你刚被爸接到姜家时，才那么高。”

    他抬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个高度。

    程星月仿佛看到了他的掌心之下，那个小小的，初入姜家的姜莱。

    姜远收回手，放在膝盖上，捻着手指。

    往事如猎枪，正中猎物的眉心。

    姜远神色复杂，说：“现在我还记得那一天。爸领你回家，跟我们说，你是我们的meimei。当时我心里想，这女孩儿怎么可能是我meimei？又瘦又小。”

    “爸说你已经八岁了。可是我觉得，你最多五岁的样子。怎么会那么小只啊？”

    姜远陷在沙发里，陷在往事里。

    用过去的目光，久久地打量着程星月。

    像一个老父亲般，用欣慰的语气感慨：“现在你都长那么大了。从那么小的一人，长成能拧开矿泉水瓶盖、能独自生活的大姑娘。从玩游戏的人，长成做游戏的人。你好厉害啊，程星月。”

    既像老父亲。

    也像她盲目的崇拜者。

    说完这些话。

    姜远侧过脸，将视线移到别处。

    他微微启唇，胸口起伏，手握成拳头。

    最终，男人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程星月。这六年，没有我，你是不是更快乐？”

    程星月心一紧。

    摇了摇头，直接否认：“曾经我也这样想。但我很久以后才发现，人类是后知后觉的动物。”

    长兄如父。

    现在没人能比程星月更能体会这个词沉甸甸的份量。

    越是有钱有权越在意阶层，越传统保守，在意他人眼中的形象。

    在姜家，程星月以私生女的身份进门。

    她是姜父姜廷轩出轨的结晶，是姜廷轩背叛婚姻的证明。

    姜远的生母王文欣不给程星月好脸色看，认为程星月是孽种，天天在家里又哭又闹，质问自己到哪对不起姜廷轩，他竟然敢把小三的孩子领回家，这么明目张胆地打她的脸。

    家里的女主人是这个态度，佣人自然也跟着见菜下碟。

    谁也不会像对待真正的姜家大小姐般对待程星月。

    自小，程星月在姜家唯唯诺诺，小心谨慎。

    像个小哑巴，像个被砍断了手脚的人彘。

    生怕说错了一句话，做错了某件事，惹王文欣不高兴，继而被赶出姜家，被送到传说中的孤儿院。

    程星月在姜家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来自姜远的爷爷和姜远。

    姜恒一早就确定了自己的目标，满脑子的游泳。自小远离姜家那些内部纷争，大部分时间都在体校训练。

    于是，程星月像哥哥姜远的挂件，像姜远的尾巴。

    当她的胸部微微隆起，是姜远吩咐品牌商送来新的内衣。

    第一次来月经是姜远帮她买卫生棉，请佣人教她如何使用，教她正视自己的身体变化。

    他教她弹琴和功课。教她高端礼仪。

    带她出国滑雪，也一起领略冰川和极光。

    程星月用姜远的眼睛看世界，三观几乎由姜远塑造。

    理所应当，又千不该万不该——

    姜远教她接吻。

    甚至是。

    zuoai。

    她在他膝上长大，在他身下变成女人。

    曾经程星月不理解姜远，大骂他是变态。

    两个人在畸形的性与爱的深渊中对峙，拔刀相向。

    他们第一次结合后那个凌晨，姜远把刀子递给程星月。

    她恨他。

    于是，接过那把刀，扎进姜远的腹部。

    某位大作家曾将过去比作烂泥。

    17岁那年的程星月深谙已然。

    姜远在程星月的生命中，就像热带丛林中的沼泽——

    强大，神秘。

    令她心向往之。

    等她身临其境，却发现其中散发恶臭和腐烂气息。

    她做梦都想逃离。

    后来。

    24岁这年，程星月蓦然回首，发现，自己的大半身体，大半人生，早已深陷沼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