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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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二年的冬季似乎比以往都冷上许多,大雪尚未光临整座城市,寒风迫不及待地吹拂每家每户,非要发出呼啸而过的低吼才可证明印象中天寒地冻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素还真被偷偷溜进家中的日光灼伤了睡眠,他从缠绵的困意中挣扎转醒,暖气开得过于充足,以至于身上的被褥成了沉重的负担,压得胸口有些喘不过气。身旁的枕头空空荡荡,连残存的体温也所剩无几。他眯着眼朝落地窗看去,一半仍被遮光窗帘笼罩在安心的昏暗中,另一半则被人撩起,一角夹在推门的轨道中——外头的白光便是从此处混迹进来的。门外伫立着一个瘦削的身影,微风轻柔地撩起他银白的发丝,仿佛落下一个个无形无色的亲吻。 他下了床,慢慢地推开门,走到那个人身后。叶小钗察觉到他的气息,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脸颊和鼻间都被冷气冻出红彤彤的圆印,他伸手抚摸他垂在肩膀的长发,沾得一手凉薄的濡湿,才发现竟是下雪了。 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不冷么?”素还真轻轻地问。 叶小钗摇了摇头,素还真两百米的大平层坐落于城市中心,朝远处眺望可以看见拥挤在胡同内北京普通人的柴米油盐与万家灯火。他指着其中隐约闪烁的光亮,慢慢地说,那里有一棵圣诞树。原来今天是圣诞节。素还真回想起来。 Merry Christmas,叶小钗。他说。 他终于回过头,展露出素还真视线外的半张脸:经由花费重金聘请的全球最好外科医生之手,那里盘踞着大火焚烧过的荒野与永远不会产生生物痕迹的贫瘠星球表面,与他原先狰狞的伤痕生长在同一土壤,凹凸不平且惊悚丑陋;他曾经晶莹而静谧的眼球像一滩死去多时的沼泽,既浑浊又丑陋,镶嵌在他漆黑的眼眶中,覆盖在薄如蝉翼的眼皮之下。素还真托住他的左脸,低声道:“你的身体好凉。” 他歪着脖子蹭了蹭他火热的掌心,用另一只完好的眼球凝视着他。 尔后,他说,如果时间停在此时此刻就好了。 素还真把他按在阳台的护栏上亲吻,叶小钗勾住他的脖颈,无声地在他的耳畔重复。我爱你。尽管他剩余的漫长人生中再也没有机会知晓有这么一个时刻叶小钗向他说了成百上千遍的爱情誓言。随后他们跌跌撞撞地倒回柔软舒适的床铺,丢盔弃甲直至裸裎相待,叶小钗的双腿挂在他的腰间,向他展露出最脆弱的一面:来占有我。然后他就这么做了。他用力地抱着叶小钗的身体,yinjing在那个湿润亲密的地方反复冲撞,他胡乱地亲吻着他不再年轻也不再美丽的脸,喃喃地告诉他:你就是我的天安门,在你身上我看见了永恒的火光。最后他们同时触摸到高潮,结合处水光淋漓流淌着爱神的体液。他把脸埋在叶小钗的脖颈,痛苦地发觉自己像一个手无寸铁的侵略者又像一个在母亲zigong生活四十五岁的婴儿,如今重见天日。 他说:“如果我能再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叶小钗仰头吻了吻他的下巴,一滴透明的液体顺着他眼角的纹路滑落下来。 我这辈子永远也无法对得起他了。他绝望地想。 茶几上躺着一份城市早报,第六版的娱乐头条印着疏楼龙宿狼狈的面部特写,干涸的油污沾在他的脑门正中,仿佛一个即将吊在钢索上表演杂技的马戏团演员。在他英俊深邃却满含严肃的五官旁边用黑色粗体字印着一句话——“韩国娱乐公司神秘投资人现身”,并配有几个夸张巨大的感叹号与问号。 剑子仙迹与疏楼龙宿结婚二十多年才发现自己的丈夫一直用着深蓝色封皮护照——他一直以为疏楼龙宿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但这一系列令人震惊的事实此刻在疏楼龙宿执意回韩国的决心前不再那样重要,他对着正在将各种高级成衣如同扔垃圾一样扔进行李箱的疏楼龙宿进行苍白无力的挽回:“我已经和你说过无数次对不起了——是的,那块五花rou是我的错,害你拍下这种照片也是我的问题,你就不能原谅我么?虽然是我的错,可是惯性和地心引力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疏楼龙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剑子仙迹立即闭嘴。他合上行李箱的盖子,将斗柜上的钥匙扔向剑子仙迹:“房子你自己住着,每周有家政会来打扫,我在你银行账户打了二十万块钱。” 剑子仙迹还想说些什么,但疏楼龙宿已经踩着和刀子一样尖锐的高跟鞋、拖着两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甩上家门离开了。 半年后疏楼龙宿从浦东机场闲庭信步地走出来,重新呼吸上海的空气就像一个奄奄一息的伤兵打了一针肾上腺素,头脑从未如此振奋清晰。他包裹在YSL最新款的紧身裙中,踏着十厘米的尖头细跟高跟鞋,脸上架着一副黑色墨镜,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吊带袜里抽出一把匕首割开对方的喉咙。疏楼龙宿在韩国娱乐市场捞了几百万油水,皮肤奇迹般的年轻紧致几倍,痘痘不冒了溃疡也不长了,他决定宽容大量地原谅剑子仙迹的所作所为并主动重修于好。当他走出航站楼,面对一辆风尘仆仆的五菱宏光面包车时以为自己降临在了错误的城市,不着痕迹地皱起了眼角正要发作,五菱车主摇下副驾驶车窗并笑逐颜开地探出头,怀中抱着一束鲜嫩艳俗的廉价玫瑰——他一定是旅途过于奔波劳累,否则那人怎会长着一张剑子仙迹的脸——乐呵呵地道:“龙宿,我来接你了!” 疏楼龙宿两眼一黑,转身就走。 陆慈郎在欧阳上智的事务所干了近半辈子,终于在某个平平无奇的清晨提了辞职,欧阳上智斜了他一眼,冷漠地道:“自从遇到那叶小钗,我就知道你没心思在工作上了。” 陆慈郎把办公室的钥匙丢在桌子上,毫无波澜道:“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生活倏然空荡闲暇下来,竟有些无所适从。陆慈郎无所事事大半个月,有几个待在英国的前同事得知他的处境,给他发了邮件邀请他过来伦敦转转。陆慈郎欣然答应,翌日开车前往宜家超市,计划买一些出国的日用品。 自素还真组织的饭局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叶小钗,除了帮衬着联系了一名在荷兰工作的医生朋友——素还真犹豫地问过他要不要来医院探望,他答应了。去的时候叶小钗已经陷入熟睡,安稳地依偎在白色的床铺中,仿佛某个童话故事中被妖魔陷害的公主。他把带来的花束放在他的床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正打算离开,素还真叫住他:慈郎,你以后还会来看他吗? 陆慈郎摇了摇头,摘下自己的眼镜,镜面被雾气模糊,只会阻挡流泪的进程。他扬起脸庞,慢慢地道:他爱着你,就让他忘了我罢。 他推着购物车穿梭过货架,拿了几件毛巾、牙刷、洗漱杯,抬起头的瞬间,他感到身体中每一根血管里的热忱都在溯流,尽头是一望无际的荒原,此刻万物复苏。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他叫住他。商场音响正在播放Cliff Richard的Ocean Deep。 叶小钗回过头,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他仿佛重返那个年轻气盛的盛夏,那个充斥着热带雨林与科塔萨尔的午后,颤抖地问道:你愿不愿意和我再跳一支舞? 他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转身消失在人潮汹涌中。 谈无欲有时候会怀念“静安寺姐妹淘”的下午茶,唯有纸醉金迷,唯有勾心斗角,阴阳怪气得愈凶恶证明感情越好,必须装腔作势,必须唇枪舌剑,必须咄咄逼人。生活已经足够无趣,倘若不能自己找点乐子,呼吸会成为一种折磨。 疏楼龙宿摇身一变邪恶的韩国财阀,地冥买了张机票直飞法国巴黎,开启时装屋事业且蒸蒸日上。现在只有他踽踽独行在恒隆的奢侈品店,每个月豪掷千万搬回一堆昂贵的不可回收垃圾,内心空虚得像未被证实的黑洞理论。 地冥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地址写着香榭丽舍大街,翻过来是他和一个男人在埃菲尔铁塔下的合影。男人一副亚洲面孔,宽肩窄臀,隐约能看见T恤下的八块腹肌,一头黑发扎成高马尾,漫不经心地垂在脑后。 谈无欲想,这个男人和年轻的玉逍遥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金少爷死于二零零三年爆发的“非典”,当时他在全国各地四处流窜打工,坐火车的路途不幸感染,在深圳一个不知名的县城招待所被警察发现时周身呕吐物环绕,已经没有气了。 远在北京的素还真得到消息已是半个月后,他一边给叶小钗梳头发一边告诉他警察正准备将他的尸体运回河南,因为他的户籍在那边,如果你有想法,我可以托人把他葬在惠灵山。 叶小钗出神地盯着窗外萌发的新枝绿叶,过了一会儿,才道,又快要入夏了。 是啊。素还真低头吻了吻他的发旋。 我想送他一程。他说。 无衣师尹被判了十年,他有个叫殢无伤的相好天天给监狱写信,以寻衅滋事的罪名在看守所关了三个星期,放出来接着写,谁也拿他没办法。 行贿东窗事发,素还真全身而退,多少得益于无衣师尹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他不仅没被撤销职务,两月后接替宣传部副部长的位置——那人在会所包二奶的事被人举报了,给他捡了个便宜。 五月渐临,海潮带来台风,风力很强,持续不断。夜间下过小雨,又被不动声色地卷去了远方。送叶小钗去机场的那天阴沉沉的,北京一贯的气候,似乎欲要落雨又似乎没有前兆,叫人终日纠结于带不带伞出门的日常问题。 一切迎来终结,没有溽夏的痕迹。叶小钗解开安全带,又想起什么,回过头看他。他将左手那个价格可以买下一幢楼房的翡翠玉镯慢慢地捋了下来,磨蹭得虎口一片发红,他将镯子塞进素还真手心,无声地说了一句再见。 波音707划过天际,留下一串模糊不清的飞机云。素还真望着消失在云层深处的客机,心想算命的说得无错:他注定会在历史名垂千古——这就是他的远大前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