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末路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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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柳卿做了一个旖旎绵长的梦,梦里她不是什么天朝公主,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娘子;吴恩也不是之野的大将军,只一介书生尔耳。他们二人情投意合,门当户对。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见证下,合姻结缘,恩爱一生……梦醒时分,他的样子越来越模糊,她想摸一摸他,可怎么碰都碰不到…… “恩郎……恩郎……”元柳卿从梦中惊醒,喘息声绵长而幽怨,黑发紧紧贴在她的额头上,面色白里泛着青灰,宛若一只受惊而动的飞蛾。痛意一阵一阵的从腹部传来,她下意识地摸向大肚子。 “孩子没事。”齐盛驸漫不经心地睨了她一眼,拿起沿案上的碗不疾不徐地搅了起来,“不过动了胎气,太医说需得好好静养一番。” 元柳卿望着他有些许恍惚,光影斑驳,错杂地交织在他身后,似乎冒着温吞的暖意。他的身影与吴恩重重叠叠,泪水终是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手紧紧拽着被角,哑然失语,恨意似沸水一般在眼波里沸腾。 齐盛驸施施坐到她身边,盛起一勺汤药,伸到了她面前,语气平定而和缓,“别这么看本王,本王不会伤害你的。你有你的母族支撑,现下你还有了孩子——哦,有了本王的孩子。只要你不再惦记着那些糊涂事,本王也决心好好待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如若你还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就算本王动不了你,也会让你可怜的孩子来承受你的罪过。” 元柳卿偏了一下头,躲开了他递到嘴边的勺子,冷冷开口道:“吴恩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他?”齐盛驸气极了,被羞辱的怒火伴着滚动的喉结,不断地促使他发出咝咝的喘息声。他紧紧捏着勺柄,极力克制着满腔愤意。 元柳卿推开他的手,吃力地挣扎起身,肚子被扯得有些疼,她蹙眉嘤咛一声,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齐盛驸望着她脆弱却又倔强的神情,心弦似乎被什么东西撩拨了一下,不过只一瞬,旋即又换上一副漠然置之的神情。他将勺子放在嘴前吹了吹,难以揣摩地说道:“是不是太烫了。” 言罢,他将勺子递到她的嘴边,见她警惕又茫然地看着自己,又补充道:“这是安胎药。” 元柳卿冷笑一声,眼底满是讥诮。并不理会齐盛驸不明所以的示弱,只是冷硬道:“吴恩到底怎么样了?!” “他死了。”齐盛驸说的很轻巧,好像在说晚膳用什么这种极小的事。 “什么……”元柳卿不可置信地摇首,心脏蓦地抽痛起来,只觉得一阵阵透骨寒意沁入心脾。她紧紧攥着拳,身子抖若筛糠,酸软之感遍布全身,仿佛是陷进棉花团里,半点也使不上力。哀伤湮没心智,此时此刻的她仿若一只在雪夜里迷失的孤狼。 齐盛驸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痛又妒,他嗤笑一声,语气轻浮,“他的尸身一半被本王养的大虫啃食殆尽,一半被本王命人抛到了荒郊野岭……再命人去瞧时,竟找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野兽蚕食了。” 元柳卿扬手打翻齐盛驸手里的玉碗,神色痴惘,痛苦地闭起眼睛,恍恍惚惚地垂下泪来。她并没有撕心裂肺地痛哭,谁也看不出来,其实此刻她已经被千刀万剐地凌迟了。 齐盛驸被溅了一身汤药,却也不恼,反而狂笑起来,只是越笑越阴鸷,越笑越可怖…… 元柳卿死死盯着他,摸索着身边可以用来伤人的利器,不过什么都没有。过了许久,她似认命了一般,无力地倒在床上,捧着肚子痛苦地喘息着,对着齐盛驸咬牙切齿道:“我恨你……” 齐盛驸神色一滞,眸色竟有些凄然,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静静道:“恨我……恨吧,恨比没有情意强。” 他低俯在元柳卿耳边,轻轻道:“你知不知道?恨就是爱。” 元柳卿陷进柔软的床褥里,仿佛整个人都被藏了起来,只有孕肚高高的隆起。她瞑目垂泪,心室被利刃沙沙地刮着,一层又一层地刮去皮rou,一滴又一滴地沁出汩汩鲜血。 痛、悔、恨、惧……密密麻麻,缠缠绵绵,无处不在,错根复杂地交织在心间。她茫然而无力地躺着,不知道在对谁说话,“吴恩死了,我也跟着死了……” 看着她毫无生机、不染尘烟的脸,齐盛驸紧张又惶恐,他焦急地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整个人都拽了起来,“你怎么敢死?你怎么能死?你还得替本王生下世子!” 元柳卿怔怔地看着他,手不自觉地抚上肚子,胎动愈发频繁,孩子唤起了她的心智。半晌,她才缓缓启齿:“这是我和吴恩的孩子……” 齐盛驸张口结舌,气得发怔。许久,他舌尖发涩:“你这么爱慕他?究竟是爱慕他哪里呢?论家世外貌谈吐地位……本王哪里不如他!所以说,你这yin妇莫不是爱慕他cao你的那腌臜玩意儿?” 腹部又传来绵密的刺痛感,元柳卿想分辨什么,却也顾不得,她恨恨地抓着褥单,伏在床上不住地喘息着。 “看在王后如此痴心的份儿上,本王就送你一个礼物,”齐盛驸笑得阴冷万分,声音都颤了起来,他拍了拍手,小太监旋即便呈上来一个四四方方的梨花木锦盒,他接了过来,只是笑,“你想不想看看是什么?” 元柳卿捂着心口,不祥的预感如碎玉琼瑶一般愈发密而厚,她看着疯也似的齐盛驸,一动不敢动。 齐盛驸横她一眼,沉静地打开锦盒,衔起一丝诡谲的笑意,“看吧,他的——你最喜欢的那玩意儿。” 只一眼,元柳卿便不敢再看,恶心之感翻涌而上,她不住地作呕,大惊失色下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头顶,四肢百骸酸软而冰冷,抽去了所有力气。 “滚!你去死!你去死!”元柳卿抱起枕头砸向他,痛苦地嘶吼起来。 “本王怎么会死?”齐盛驸合上锦盒,心满意足地走向元柳卿,旋即死死地捏住她的脖颈,力度大到她险些窒息,“该死的是你和他!若不是你有了孩子,即便有天朝做靠山,本王也不会放过你——” 元柳卿噤如寒蝉,她仿佛嗅到了腐烂的味道,空气中每一缕味道都是她的生命在消逝。 “嗯……唔……痛……”她一面用力地拍打他的手,似乎是想要挣脱他的禁锢,一面又艰难地呻吟着。 齐盛驸看了一眼她抽动的肚子,漠然地丢开她。 元柳卿捂着肚子痛哭起来,一时分不清心更痛还是身体更痛…… “王上……”她的口气软了下来,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您能否顾念旧情,妥善安置吴恩的后事……” 齐盛驸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嗤一声,凛然咬牙道:“吴恩弃兵夜逃,通敌叛国,当以极刑处之,而且本王还要昭告天下,以示军心,以慰民心——” 元柳卿倒吸了一口冷气,震惊而又愤怒,泪水莹然于眼眶,“吴恩他战功赫赫,赤胆忠心!待之野待王上更是不曾有过二心!王上竟让他以如此污名坠于世间!?” 她哭的如同谪仙,如此动人,却不是为他。原来她也能这般生动。 齐盛驸冷冷地看着她的热泪与愁眉,怅然地说不出话来。默了许久,他自觉无趣,转身欲走。 元柳卿的眼睛又红又肿,眼底的血丝如罗布的蛛网,她悲愤道:“王上!吴恩根本没有带剑入宫,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伤害您!” 闻言,齐盛驸脚步一顿,心室一栗。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痛极了,一滴温热的泪落在龙袍上,蓦地不见了,仿若隐了起来。 残叶萧萧,寒霜凛凛,世间的繁华不过须臾便落寞了。 元柳卿的脚上多了锁链,他将她锁在了那四方天空。 后来,元柳卿听说兰妃失宠,宫里又来了好些年轻貌美的女子。 小婵来给她送药时,她还在怔怔地发呆。她想不明白,明明自己那么诚心地求了菩萨,为何还是让有情人分离了。又想着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贪心,所以菩萨生气了——明明一开始,只是求他平安的。 “娘娘——快来把安胎药用了吧,再伤心也要顾及孩子啊。”小婵忍泪看向憔悴的她。 元柳卿回过神来,垂眸看了看自己浑圆的孕肚,心下五味杂陈,若不是因为腹中之子,她早也随着吴恩去了。 她叹了口气,虚弱地倚在床上,小婵跪在塌边,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起了汤药。蓦地,她瞧见小婵手指满是针眼,有些都因为积满了瘀血而乌青麻黑。 元柳卿轻轻捧起她的手,心痛如绞,颤声道:“本宫对不住你……” 小婵忙把手抽回,安慰道:“娘娘,奴婢皮糙rou厚的,不打紧的,这已经好了许多了,想来不用多久便能好透……” “嗯……”似是因为情绪起伏跌宕,胎腹跟着剧动起来,元柳卿露出痛苦的神色,一手托起腹底,一手按揉起来,喘息许久才平静下来。 “娘娘——”小婵握住她的手,正了正神,“您别急,我去唤太医来。” 言罢,小婵慌忙起身去寻太医。元柳卿望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心被扯得生疼。 从皇家诞生,注定一生都得不到平稳。这些年,自己更是如浮萍一般飘零,争着口气不肯低头,遇到吴恩,以为可以迎来柳暗花明,终不想还是走到了末路穷途。 痛苦,悔恨,倔强,脆弱,无措…… 她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同她不可一世的爱情一道死了。 只是,她还有恨。 她颓然地躺进被窝里,掩面痛哭起来。她因为私心害了那么多人,若是一切能重来该有多好? 吴恩和她说过,有些事情在迈出第一步便回不了头了。 只是,她那时还不明白。 他不悔,此刻,她却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