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思凡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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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妃来到延福殿,这里的草木看似繁茂,却长得东倒西歪,似乎许久没被人打理过了。她心下生出无限感慨,这座宫殿里明明住着人,寂静得却如同沉睡了万年一般。 提起这事,王上总是闭口不谈的,她不知道王后到底犯了什么错,竟落得如此境地。 兰妃见到元柳卿时,她正散着长发呆呆地斜倚在榻上,好像在出神的想着什么。仔细看去,整个人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了,与秋日枯朽的草木并无分别。 兰妃心下迟滞了三分,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悲然道:“王后娘娘的身子怎的比妾身还不如了?” 元柳卿抬眼望向她,眸光亮了一下,轻声道:“你怎么进来的?把守的侍卫那么多,难为你肯来……” “王后娘娘既然能给妾身递出话去,妾身自然有法子进来。”兰妃走到她身边,福了福身子,“那些侍卫左不过是图个钱,不会为难咱们这些人的。” “本宫这样子,你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元柳卿无力地叹了口气,如秋风一般落寞。 兰妃顿了顿,正了神色,仿若在为她吊着一口气,沉声道:“娘娘找妾身来也不是为了叹气的吧?” 元柳卿戚戚地看向她,眼里含了热络,樱唇微启:“兰妃……本宫想求你救救吴恩。” 兰妃怔了怔,她本以为王后找自己来是为了让自己在王上面前求情的。况且,吴恩能有什么事?他就要去边塞实现自己的抱负了。她不解地看着王后,罥眉微蹙。 “吴恩去边塞就是送死,”元柳卿用力地握住兰妃的手,恳切道,“王上不会让他活着回来的。你们自小的情分,本宫相信你定不忍他遭此横劫。” 兰妃吓了一跳,忙把手抽了出来,她诧异道:“王后娘娘您在说什么,王上待吴恩如同手足,怎么会伤害他呢?” 她不知道今日的王后怎么如此奇怪,而且她什么时候与吴恩这般亲近了……为吴恩“求情”? 太荒谬了。 难道是自己这几日病糊涂了?她摇了摇头,好似在确定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本宫与吴恩有私情……”元柳卿顿了顿,掩下难堪,“你是了解王上性子的,你认为王上在知道此事后会原谅我们吗?” 兰妃蓦地浑身一凛,捂着心口,不可置信地瞧着元柳卿,仿若听到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她被惊得有些耳热,以致就像受到雷击一般,许久都是一副半痴半呆的样子。 “吴恩要去边关,王上却突然裁撤边关兵力回都城,以致边关士兵数量不足昔日一半。你向来聪慧,难道你认为这是正常的吗?本宫不求别的,只求他能平安。你帮帮本宫,帮帮吴恩……”元柳卿泪光点点,语气凄然。 兰妃敛了神色,忽的想到齐盛驸前些时日筹谋着什么,心下轰然倒塌。沉吟许久,她才叹息道:“吴恩……他糊涂啊!” 元柳卿别过身子,掩面垂泪,哀婉道:“是本宫错了……” “你想让妾身怎么帮?”兰妃屏着一口气,直直地盯着元柳卿。 她是不愿意王上与吴恩不睦的,她知道,若是吴恩真的出了事,王上也是会后悔的。她不能让王上余生都在悔恨中度过,更不忍儿时的密友丢了性命。至于王后与吴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此时还来不及细思。 “三日后,你想个由头带着王上离宫,本宫自有办法让吴恩平安抽身。”元柳卿憔悴的面容在此刻竟有了容光。 “王后娘娘,你当真有十足的把握办成吗?”兰妃疑道,这件事毕竟不小,恐她二人之力并不能完成。 “本宫有,本宫在前朝也是有些人脉的。”元柳卿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愈发有神。 兰妃讶异万分,欲言又止。她竟没想到,王后的心思真的不在王上身上,而且竟还真有如此手段。 元柳卿见她没有回应,起身跪在她面前,拽着她绣满兰花的袖口,泫然道:“我定让你全身而退,求你帮帮吴恩。” 没有自称本宫,兰妃知道她是真的着急、真的动情了。 “这如何使得,您快起来!”兰妃慌忙将她扶起来。 小女儿心思,彼此同为女子怎能不知?她又想起从前与吴恩的二三事,他其实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让一个傲骨如青松,皎洁如明月的人,因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混事死去,她亦于心不忍。 她看着元柳卿凄婉哀艳的面庞,蓦地想起来吴恩之前的吞吞吐吐,想来他心悦的女子就是王后吧?所以才会那般难以启齿。 唉,她与王上与吴恩与王后,究竟是什么孽缘啊! 三日后,兰妃真的将齐盛驸哄骗去了宫外。好像说是都城外有个江湖神医可以治她的旧疾。 元柳卿就知道自己赌对了——王上那般疼爱兰妃。 一切似乎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她要动身去寻吴恩了,寻她的心上人。 小婵哭着为她乔装,不舍道:“娘娘,若是吴将军不愿同您走怎么办?您到时候孤苦一人的还怎么回来呀。奴婢实在担心您。” 元柳卿心下一暖,笑得温然,“你放心,本宫相信他的心。只是本宫格外担心你。小婵……我走之后,你一定要像我教你的那样说,一定要保全自己,把罪责都推到我身上。” 她必须要离开这里,就算吴恩最后不愿意背叛齐盛驸,她自己也要离开。一切都打点好了,没有吴恩,她自己也可以。只是,她私心还是念着他的。 拖不得了,她的葵水已经许久未来,她知道,自己腹中已经有了吴恩的骨rou。 她的手轻轻抚上小腹,往日平坦的那里此时已经能感受到微微隆起的弧度了。 小婵眸里晶莹闪烁,泫然道:“奴婢聪明着呢,自然有法子脱身。娘娘您就放心去吧,奴婢一定日夜为您与吴将军祈祷,希望你们可以幸福。” 元柳卿扣起莲蓬衣上的风帽,将自己的半边脸遮藏在阴翳下,混在出宫的戏班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吴恩启程已半日有余,兵马不多,行的很快,只是行到山野处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漫漫路途变得愈发泥泞。众将士称怨,不愿多行,吴恩心里也闷闷的,便也同意在野外暂时驻扎休整了。 他不舍地回望都城,遥遥想着那里的一个人。 雨停了,他看着阴沉沉的夜空,半点星光也瞧不见,心里愈发沉闷。他在想念着什么,却不能接受,不断强迫着自己剥离此番心境。 再不该了,再不能了。 这回真的应一别两宽。 夜色愈来愈沉,风也越来越浓。 他再见到她时,怔愣了许久。 这是梦吗?他的手紧紧地蜷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几下,连呼吸都变得轻了,生怕自己醒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抹熟悉而又娇弱的身影,隐在黑暗里愈发单薄得让人心疼。她的一声“恩郎”,才拉回他的神思。 “柳儿……”他不敢置信地喃喃着,眼眶竟有些泛红,呆呆地怔愣在原地,脚下仿若注满了铅,一步都动不了。 元柳卿提起泥泞的裙角,奋不顾身地奔向他,旋即紧紧地抱住他。她的脸贴在他起伏的胸膛上,呼吸声都变得缠绵。二人的体温脉脉地融在一起,感受到了彼此的暖意。 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吴恩薄唇微启,错愕又幸福地站在那里,夜风吹得他衣袂飘飘。没有其他想法,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将怀里的女子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众将士面面相觑,看到此情此景纷纷起哄。吴恩回过神来,忙将元柳卿护着拉入自己的营帐内。 她戴着风帽,众人并不能将她的样子瞧真切。于是更加好奇地探着脑袋盯着他二人离开的背影,想要看出个究竟。这可是无聊的行军路上最大的谈资了。 李准笑着将众人驱散,自己则是偷偷躲在帐外看了起来,他都不知道这吴小将军何时惹了这么一桩风流韵事。 “你是怎么过来的?”吴恩心疼地看着她满是泥泞的裙身下摆,口气却是不自知地软了几分,默默蹲下身子为她擦拭鞋子上的尘泥。 元柳卿放下莲蓬衣的风帽,不知是汗珠还是雨珠沾的头发有些黏腻,她轻轻抚了两下,缓缓道:“我骑马追过来的,还好这边下雨了,不然我肯定赶不上你们。” 骑马,还是那次回天朝归宁时吴恩教的呢。她在这方面那样笨,不过还是在他耐心地指导下学会了。 吴恩擦鞋的手顿了顿,他怎么值得王后如此待他?! “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他顺势跪在地上环住她的腰肢,脸贴在她的小腹上,也不顾又脏又湿的衣裙,无声地抽泣起来,仿佛肝肠寸断,“你不该来的……柳儿……你不该来……我决心要忘记你的。” 元柳卿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凄然道:“你忍心吗,恩郎。” 她的泪滴在他的脸上,和他的泪混在一起落下,痴痴缠着彼此。 “恩郎,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像我们从前想的那样,去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子。” 他都不敢看她,看她一眼就要心软。可是,他不能再对不起王上了,眼前人是他的王嫂,是他兄长的女人。他不能一错再错了。 他缓缓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将自己与她的距离隔得远了又远。她心痛不已,惶然地拉住他的手,却被他轻轻甩开。 “王后娘娘——”吴恩强抑着不舍,声音带上了冷意,“回去吧,臣送您回去。” 元柳卿闻言面枯神憔,心下疼痛,嘶嘶地说道:“吴恩,我回不去了……我为你做到这种地步,你为何不能再向我靠近一步?” 吴恩颓然不已,吐出一口气,又轻又长,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声音保持一些寻常,“娘娘……臣的身后还有之野,还有王上的江山。” “王上的江山?我不知道王上的江山没有了你会怎么样,但是我没有了你,我不行!”元柳卿倔强地拉过他的手,强迫他看看自己。 她柔软的玉手此刻如此冰冷,吴恩不自觉地温柔握紧,为她暖起了手,“娘娘,我们不能那么自私,您与臣本就是君臣关系,如此luanlun,实在不该。” “君臣关系?”元柳卿声音轻得仿若要消失一般,她绝望地冷笑了两声,“你进入我身体的时候,可曾有想到我们是君臣关系?” 吴恩身子一震,痛苦地闭起了眼睛,他颓败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吴恩,假若我有了身孕呢,你愿意带我走吗?”元柳卿目光聚了聚,心里期待着什么。 吴恩怔愣了一下,凝神许久,伤感道:“王上一定会待他视如己出。” 元柳卿失望地从他手里抽出了手,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声音陡然变冷,“不!他不会!你以为我现在有孕,这个孩子能是光明正大得来的吗?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柳儿……”吴恩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剧烈,心虚地唤了一声。 元柳卿藏起心中那份期期艾艾,轻轻笑了两下,梨涡静静漾在脸上,“就如此吧,吴恩。你也不必送我,我是君,你是臣,就此别过,再也不见了。” 她凄绝地转过身去,迟滞地走出了营帐,步子那样沉重,却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他看到她在离开他,这次好像真的再也握不住她的手了。不是一天,不是一年,是永远。 恍惚间,他体悟到了此刻就是他们俩的永远。 他紧紧握着拳头,牙都紧了又紧,浑身颤栗。 他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却始终痛的无法接受,甚至都有些站不稳了。 他想安慰那悲凄无言的女子,却只能默然以对,眼睁睁地看着她单薄纤弱的倩影再次隐入黑暗里,陷入悲伤里,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他的思绪被拉扯到远方又牵动回眼前,那决绝的身影,让人的心,更难过,更绝望。 他无法接受,仿若心都被撕裂了。 蓦地,他冲出营帐,从背后抱住了她,带着哭腔道:“我不舍得。” 元柳卿闭上了眼睛,忽的痛哭起来,“我不是没想过离开你,可是我离不开你,吴恩,别丢下我。” 她心口一松,她再次赌对了。幸运的是,在吴恩身上每一次的押宝,她都赢了。 李准本好奇那女子长什么样子,看清来人后却吓得大惊失色,他是见过王后的。 他担忧地看了看身后,见没人出来,心下才稍微有些放松。 竟然是王后。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二人黏腻地抱在一起,心乱如麻。 这个吴恩,不要命了!王后是他能染指的吗? “吴恩,你这次到边关是去送命的。”元柳卿身子哭得抖了抖,“我知道你是知道的。” 吴恩环着她的臂膀紧了又紧,热泪长流,“我欠王上的,怎么样都得受着。我不受着,那苦的就是你。”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元柳卿任他抱着,眸光垂坠在波光粼粼的水洼上,仔细思索了一番,又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也会牵连别人?王上他置气撤走边关一半士卒,最终苦的是谁?是同你作战的兄弟们,他们都是有妻儿老小的普通人。再者,虽说边关近几年安稳了许多,但若是时机不好,真遇上蛮人来犯,不说你们都得殒命,边关附近的百姓又得遭受些什么呢?” 吴恩听的心下一凛,目光沉了又沉。 “只有你离开这里,不再出现,王上才会意识到他的决定是错误的,他才会恢复理智。”元柳卿目如深潭,声音温吞吞的,却有些哄骗的意味,“我知道你有大抱负还未实现,可是现下时机不对,你在这里耗着只是连累大家罢了。恩郎,我们先去天朝躲一躲,等过两年王上气消了,我们再回来,那时候想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我们不是丢下之野,置王上于不顾,我们只是等一个时机。”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现下,她只想赶紧与吴恩离开这是非地。 吴恩心下软了几分,温声道:“可是王上会原谅我们吗?” “会的,王上并不是真的恨你,他只是心急,只要给他时间,他可以明白的。王上与兰妃鹣鲽情深,又怎会不懂你我之情呢?”元柳卿将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上,给予他一些温暖,“若是之野以后有事,我们一定回来相助。到时候,前尘往事,定也一笔勾销了。” “柳儿,难为你为我想这么多。”吴恩的脑袋抵在她的肩上,缱绻地蹭了蹭她的头发。 她握住他的手,将它放到自己微隆的小腹上,声音柔得仿若能沁出蜜来,“恩郎,带我走吧,我需要你,我们的孩子也需要你。” 吴恩的手感受到了她小腹的弧度,虽然这个变化很微妙,但是他太了解她身体的每一处地方了,他感受到了那个孩子,那是他的骨血。 她的肚子里孕育着他们两人创造出来小生命。 这么想着,心下就充满了难捱地激动。抚着小腹的手忍不住地颤抖,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生怕力道不对,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们有孩子了……”吴恩想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了亲人,有了生命与生命的连接,又有些鼻酸。 元柳卿喉头一热,化作低低的呜咽,消散在夜晚的风中了。 “可是……我若离开了,”吴恩面色又露出为难,“我又该如何面对这些将士呢?” “将军,你走吧——”李准从营帐后面走出来,“这边有我。” 吴恩下意识地把元柳卿护在身后,看着李准伸出援手,有些感动道:“你看到了……谢谢你,李准。” 李准别过头去,佯装闭起眼睛,“我什么也没看到,将军——快走吧。” 想来自己能有今天,是将军一手提携上来的。将军他真是个极好的人,一点儿都不吝啬对部下的帮助。 他甚至帮自己在都城安了家。 他是那样好的人,应该得到幸福。 “留下这烂摊子让你收拾,实在为难你了。”吴恩面露愧色,歉然道。 “吴恩,你放心地去吧。”李准笑了笑,眼里满是期许,“你做事总压我一头,你走了,我才更容易出头呢。” 吴恩闻言,无奈地笑了两下。他知道这是为了让他放心离开的话,他点了点头,“祝你平步青云。” 李准拍了拍他坚挺的右臂,催促道:“快走吧,等会儿他们出来了,你可就走不了了。” “我走了,你怎么向王上交待呢?”吴恩有些担忧。 “我就说你把我打晕了然后逃跑了,毕竟你武功这么高,我肯定不是你的对手。”李准自嘲地笑了笑,慰然道。 吴恩执起元柳卿的手,目光温然,他向李准行了个揖礼。 纵马前行,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此时此刻,天与地,都为他们欢欣。 出了营地,吴恩向着王城的方向拜了一拜。 王上,终是臣对不住您。 臣实在不愿与柳儿分开。 大口地呼吸,肆意地亲密,这是他之前求都求不得时刻。 他望着她的面容,久久不愿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