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书斋 - 同人小说 - 岩魈《杏霜花》在线阅读 - 02 落荒而逃

02 落荒而逃

      “魈,经理让你过去,他在那儿——”

    同事说着就用下巴往身后指了指。她只是单纯确认了自己已经将讯息传到了对方的耳朵里,接下来便连一个多余的字都不舍得说,身一转就继续干自己的活儿去了,全然不理会对方是否有话会回应。

    魈于是顺着同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到经理一边巡视着店内一边指出没做好的细节,其实就跟平时一样,他照常地做着自己的工作,仿佛无事发生。

    但实际上,魈其实多少都能察觉到,今天从自己踏进店门开始,平日里再怎么着也会随手朝自己打个招呼的店员们的眼神,都变得很奇怪。并且今天理过他的人还一个都没有。

    “经理。”

    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经理于是转过了头。在看清来者是魈后,他不明显地挑了挑眉,但还是不忘给自己的脸挂上职业笑容:“嗯,是我找你。”

    短暂到连寒暄都算不上的开场白就到此结束了,经理故意沉默了几秒时间,在确认魈真的没有开口的欲图后,他不急着说话,悄悄往四周瞟了几眼,而后无奈似的叹了口气,往前了小小一步,低头将声音放得很小很小:“你,没看到新闻?”

    身为经理,他多少也是知道这位店员并不喜欢跟人靠得太近——就是因为他性格孤僻,仿佛天生跟热情与笑容毫不沾边,不然这么好的一张脸,早就被老板利用成花儿了。所以在引起他明显的后退之前,他直接翻出手机长话短说:“你自己看。”

    “这是你吧?”

    眼前开始播放起一段视频。魈当即认出来,内容是前天在咖啡店里所发生的事。

    就是有人朝他下跪的事。

    “是我。”他承认得过于云淡风轻,让经理都哽了哽。

    “咳,嗯。这新闻都已经上热搜了,现在正传得沸沸扬扬。至于视频里的……这个年轻男人,现在简直被骂得体无完肤,在网络上声名狼藉。”

    看起来被自己找来的当事人已经知道了是什么事,经理便也不继续让手机播放着了。他又突袭四周,果然抓到了其他店员赶紧收回眼神的慌张,却也不对此表示什么,而是单刀直入:“魈,跟你说,网上已经扒出你在这家饭店当服务生了。”

    魈的脸上没有出现过一丝波澜。他只是看着经理,听他说。

    “不骗你,我们饭店已经跟着遭殃了。当然,我不是要对你的私生活指指点点的意思,实际上,私底下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没人会闲得去管你,对吧?”

    “但是,如果有些事情不小心闹大了,甚至是会对店里都产生影响的程度了,这就不太道义了吧……”

    “看看现在网上都怎么评价这件事的,哦,什么,‘视频里的年轻男人娘炮、目无尊长、冷血无情,让人恶心的软饭小白脸’,‘那个年轻女孩子真可怜,被骗了,又懦弱,不如把眼角膜捐了’,‘这对父母啊,养这个女儿不如养条狗’,‘这个女孩店员简直是遭遇飞来横祸啊,太可怜了’……诸如此类。看,这些话是不是都难听得很?我相信你也知道,这些话都是针——”

    “你直说。”

    听不惯经理那精通世故的周旋,也实在不想看他故作为难的模样,魈干脆抛出了这简短利落的三个字。虽然算不上有多掷地有声,但是经理在听到这三个字后,只用了短短一秒的时间,就将自己真正的表情摆在了面上。

    他满脸都写着只想把这件事快点解决的烦躁。

    但他还是给了魈最后一份耐心:“不解释一下?”

    魈:……

    “嗯,其实就算解释了也没用。网上已经有不少声音说,若是这家饭店不立即开除这个人,那自己就会叫自己的同事啊朋友啊亲戚啊什么的,以后都不会来这家饭店吃饭了。”

    经理从自己的西服内袋掏出一个信封:“这是你的工资,一分不少,还多给了些。”

    他最后说到。

    “你被解雇了。这是老板的意思。”

    好累。

    明明今天没有在宾客如云的饭店里端着托盘到处跑,也没有在终于收拾干净一大张脏乱得令人发指的饭桌后又推着集碗箱到后厨,亦没有弯腰低头一张椅子一张桌地全部给它们擦干净,但是,魈就是觉得自己浑身无力。

    关回出租屋的门,姑且是回到了能让自己放松一点的地方。而且狭小便宜的空间一向没有为难租户的兴趣,魈将钥匙和背包往床上一丢,接着将自己也扔到了床上。

    他一把将脸埋进枕头里,闭着眼让视线彻底变黑。从心脏到嘴巴、由内而外的,他现在真的一句话都不想说。

    从饭店里离开后,失去工作的他的当务之急自然是找一份新的工作。可是在自己一家店铺一家店铺、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寻找并记下联系方式时,他却总能感受到一些怪异的视线。虽然并不打算在意那些无聊的东西,可事实是在这一天的东奔西跑里,他的确碰了不少壁。

    所以最终,魈只能先带着无果的结局回来了。

    毕竟现在网上对他骂声一片,至少这几天并不合适他立即去找新工作,只要等这段时间过去,这个风波就会结束的。正好比他人的恶意与谩骂都是毫无预谋的那样,他人的遗忘与忽视亦是轻易便可得来的廉价货。

    魈寂静地趴了一会儿,而后才无力地翻个身,侧躺着背对开了一道口的窗,漫无目的地让视线下落,对着枕头边角。

    他本意是放空自己,可始料不及的是安静着安静着,前天被塞进耳朵里的话语,此时突然又野蛮地猖狂起来。

    “求求你,放过她。”

    这蓦然炸响的第一句就让魈在这个仅有自己存在的狭小空间里咬了咬唇。

    他虽然没有在脸上做出什么过于鲜明的表情,不如说,连稍微深一点的都没有。但即便只是一个淡淡的皱眉,都隐隐约约地暴露了他的真情。

    “我家女儿不是怪物。”

    “你还懂父母对子女的心吗?”

    “真的想她好,就从她的人生里消失。”

    ……

    “对不起。不是你的错。”

    ……

    “……”

    为什么,这些话突然又出现在了耳边。

    而且非常非常大声,就好像真的有人又在自己面前冲自己喷着唾沫,像突然爆炸的炮仗,几乎能把心脏都逼仄到不敢跳动。

    “啧。”

    魈还是一句话都没说,眉头皱紧地用双臂抱住了自己,同时弯曲起双腿,将自己蜷缩成了一个小小的球。这些动作的细节,都足以透露出他那蔓延至全身的不安定。

    可他没想到的是由于自己太过用力,胯间意外被牛仔裤给勒到了,从性器官处所传来的不深不浅的疼痛让他略显窘迫地抖了抖,不自觉又拽紧了臂上的衣服。

    直到敏感处的疼痛终于渐渐消失,他这才小心地放开了自己,脸颊上却漫起一层寓意不明的淡红。

    “这里、感觉……又有些,涨了……”

    魈有意无意地将手臂更加贴近了自己身体,几乎是锢住了自己胸前。

    今天用双脚走了一天所带给身体的疲劳,魈很清楚跟之前下班后的疲劳完全不能比。可他现在就是觉得累,很累很累,真的很累。就算硬是要他做出解释,他也只能说,比之前每一次从饭店里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回到出租屋里都要累。

    所以,在这一直保持着寂静的空间里,他依旧无声地任视线往下坠落,而后渐渐的,倦意便如期汹涌而至,他开始撑不住两边眼皮,困顿地眨着眼睛。

    直到他终于放弃了与困意的搏斗,在窗外初秋黄昏的目光里抱着自己,踏入了逐渐丧失意识的赤潮中。

    而在正式闭眼前,他在心中无意义地自言自语:

    又要、变成……

    “她”,了吗……

    ——“叮咚”。

    突然钻入梦中的铃声让床上的人惊慌地睁开了眼,在心脏过速的跳动里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睡着了。

    他狼狈换着气,在落满屋内的黑暗里无章转动着金色的眼睛,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寻找什么,还是在害怕什么。

    然而黑暗只是黑暗,里面什么都没有。

    魈于是吞口唾沫,压着呼吸爬起来在床头摸到了开光,遮住眼皮等眼睛适应灯光的疼痛结束。

    他睡眠不深已经好几年了,所以被一个简单的铃声吵醒是很轻易的事,但也是在醒来后,魈才发现自己没盖被子,害自己现在浑身发凉,尤其双手冰得蛮不讲理。

    他于是抓来被子给自己卷上,在被窝里划开了手机信息。

    啊,是她。

    给自己发了封邮件。

    魈打开这份邮件,从上一句一句地看到了底。去掉一些零碎的话,她这封这么长的邮件主要分为三个内容:一是她为咖啡厅里的事道歉,并且解释了真相;二是她会以当事人身份解决网上的谣言;三是,她说,不想断掉与自己的联系,以及,若是日后遇到困难了,依旧可以去找她。

    魈呼口气,关掉手机,将头都闷进了被子里。

    好一会儿后,一只手又探出来摸走手机。魈蜷在被窝的肚子里终于开始回复她。

    他回复的内容并不多,同样可以分为三个部分:

    “我没事,谢谢你。不要自责。”

    “叔叔阿姨真的很爱你,相比之下,我不值得你做那么多。”

    “以及……我们还是,就此道别吧。”

    确认发送成功后的一分钟里,魈一口气拉黑了自己与她的所有联系方式。

    之后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愿再想,本打算起来关个灯,结果初秋夜的微凉晚风正好吹进了出租屋内,吹得他在心里喊了句“好冷”。

    魈看向窗户的那一条不大不小的缝,只能拖着沉重的身体滚下床,将窗实实地关上了。等摇摇晃晃地又钻回被子里后,他习惯性地给自己塞上耳机,在重复循环的歌声里再次闭上眼睛,再次抱住自己。

    躲在被窝里,就不会那么冷了。

    “哦哟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吗。”

    从本次到店开始,本职是某公司的小白领的钟离先生,正式被迫穿上胡桃专门给他准备的白衬衫黑马甲灰领带,做一个无私奉献的免费劳动力。主要是他自己体态端正胜牛郎,面容俊朗胜牛郎,放在前台当看板郎,简直是命运的安排啊。

    对于这个现实,胡桃不能说是出乎意料,只能说是欣喜若狂。她其实最开始是想把钟离拉到店门外边抛头露面的,可是看着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样子,只好两手一甩好好好地罢了罢了,又把他拉回了店里。

    但是,胡桃这人八百个心眼子呢,她只要稍微留个意,观察出哪些来客多看了钟离几眼,就板上钉钉必须要他去给这些客人端上饮品或点心。

    其实连钟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会如何被胡桃玩弄于手掌中。他最一开始,啊,他听胡桃怎么说的,“你就站在我身边就好了呀不会让强迫你营业滴呀~”结果一来就差点被拽出去卖脸卖身板甚至差点要吹口琴卖艺呵好容易保住了自己的色相结果还没站十分钟呢就开始了跑腿并且在合理应付客人们的搭讪的同时还要尽最大的能力为店长推销会员……

    钟离:……

    钟离:?

    胡桃:……

    胡桃:“嘿嘿嘿嘿嘿哎呀来都来了那就多干点活别客气嘛~。说起来,钟离,你就是本店的客卿!客卿!懂不懂?这——么高的地位,肯定是要多担些责任的嘛~”

    钟离故意问她:“客卿?这又是在什么时候成型的设定?我可不知道自己还成了你的客卿了。”

    “哎呀~”胡桃嘻嘻笑得可开怀,两只大大的眼睛都变成了弯弯月牙。

    她忽而战术清清嗓,故作正经道:“本店新开张不久,正是候春待兴之际。店长胡桃经深思熟虑,最终还是决定不可一次招揽太多员工。遂发出邀请,恳请钟离先生下榻本店,做店长胡桃最最尊敬器重的客卿大人。若钟离先生能够答应,本店蓬荜生辉,本店长如沐春风!”

    “正所谓啊所谓——吾家钟离,形貌昳丽,与我心齐,如虎添翼!”

    胡桃像是炸开烟花那般,将举到面前的两只拳头唰地打开,那明明红眸中的梅花穿过指缝,热情而活跃地在钟离眼前盛开着。

    钟离:……

    他真的败给她了,挡着脸笑了出来。

    虽然有时候会被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折磨得头疼是事实,不过玩笑归玩笑、打趣归打趣,钟离当然知道自己亦乐于其中:“‘下榻’,是真的打算让我久居店内吗。既然如此,敢问胡桃店长,位置高了,不知可否能让钟某原本的免费劳动变成有偿工作?”

    胡桃:……

    目移:“我去烘焙房里看看老孟他们~”

    “噗——”

    钟离差点没能控制好自己,眨了眨眼可算稳住了自己的仪态。

    至于胡桃说什么去烘焙房里当然是假的啦。听到钟离的笑声,她即刻又转回身,看着他笑容柔和的模样,也弯起嘴角笑了笑。

    她走回来,站回他的身边:“好啦好啦,轻松愉快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了。说认真的,钟离,你前几天都没来,但是只看今天的话,是不是觉得我这店里的客流量一下子变多了不少啊?”

    这件事,钟离自然是心中有数的。他上次来是在上周末,这次来则是在这周末,仅短短一周的时间,一般来说客流量不应该能翻了这么多。所以,不开玩笑的说,胡桃的确有遇到缺人手的时刻,钟离是真的帮了她忙。

    “就是说啊,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几天前的那个新闻,居然成了我这店的吸客石。毕竟是新店嘛,想来打卡的人比想来尝尝鲜的人还多。再加上,你不是在那个视频里入镜了吗,我也不知道是哪位贵客在底下评论说,那位帅哥是店员上次来也看见了他,因此啊,你的脸还真被我给利用上了。”

    对于胡桃提到的新闻,钟离当然知道是哪个。起初他还有点担心,会不会对胡桃的生意造成影响,然而现实则说得明明白白,是他多虑了。

    “说起来,那位小哥还真挺俊的——是在校大学生吗。嗯,如果他有找兼职的意愿的话,我倒是乐意把他挖来做我的看板郎。”

    在没有客人来到的时间里,钟离依旧挺拔端正地站着,而胡桃则十分自由,上半身都靠在前台上,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又翻找起那条新闻已经变冷许多的后续。

    “唉,还记得那个男孩子吗,他被骂得可惨了。其实那位女孩子也被骂得很惨,什么恋爱脑白眼狼,反正有网络撑着,人说什么都不用自己负责。那个视频呢,因为离得不够近所以对话内容并没能录进去,明明网上那些人连他们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哼。但是你和我就不一样啦。话说,那个男孩——”

    叮铃铃。

    “——的名字,是‘魈’——”

    “嗯?”

    “——对吧?”

    与胡桃最后说出口的几个字一并响起的铃铛声没能打断她即将说完的话。

    而她所说的那几个字并没有为短促的铃铛声所覆盖。

    听到了她话中字的使铃铛响起的人下意识发出了回应。

    回应掺进胡桃最后几个字之中,没有被她的声音冲散。

    所以无论是钟离还是胡桃,都听到了来者所发出的“回应”的声音。

    胡桃赶紧站好,准备迎接客人。

    她明明清清楚楚地听到在自己说出“魈”这个名字时,来客真的用上挑的疑惑语气问了个“嗯”。因此在这一瞬间里,她完全认为出现在门口的估计就是那位墨绿发的男孩子了,可等她定睛一看,来的却是一个女顾客。

    一位身着长裙、头戴帽子的顾客。同时还带着口罩,看不清脸。

    “欢……”

    她赶紧把自己被意外而掐断的话接上去,“迎光——”

    叮铃当当!

    可铃铛突然发出了躁动不安的声音。

    胡桃甚至连句最基本的问候语都没能说完,眼前的人居然扭头就走,像是遇见了世界末日般惊慌地逃出了这个地方。

    她一言不发地离开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在黑暗中破茧的蝴蝶。

    生于黑暗,也习惯黑暗。所以在第一次遇见太阳时,就被那炙热到无情的光芒烧伤了翅膀,她于是只能逃,赶紧逃,落荒而逃。

    仿佛再多待一秒,她就会彻底化为灰烬。

    开到一半的门又被关上了,胡桃刚拉到脸上的笑容也僵滞了两秒。

    而后她皱皱眉头,撇嘴嘀咕:“这表现实在太过奇怪,让人不在意都不行哦,下次,要用更正常的做法来掩藏或者逃避一些事哟。这么大反应,完全欲盖弥彰了啊。”

    不知道她这话究竟说给谁的听,总之现在她瞟了瞟钟离。钟离于是也看向她。

    胡桃叹口气:“正常来说,如果是听错了或者同名同姓造成了误会,哪有人会当场逃掉的啊,跟被发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她的确是下意识回了一声‘嗯’吧?——证明哦证明哦,不是我听错了吧。”

    她忽然发觉钟离似乎有些走神,刚伸出手习惯性想抓抓他的辫子,但立即又收了回来,转去推了推他:“喂,客卿大人哟,想什么呢?”

    钟离眨了眨眼,回复到:“没事。”

    他轻轻咳了一声,“我只是看见了金瞳。”

    “金瞳?”

    “嗯,我恰好与她对上视线了。”钟离如实说,“她的眼睛,跟那位男顾客的眼睛,一模一样。”

    金色的、无瑕的,明亮干净。只不过他的眼睛因流淌而出的欢乐情感,璀璨地亮;而她的眼睛却带满了疲惫与沉默,躲躲藏藏。

    胡桃有些疑惑:“你什么时候看到他眼睛的?等我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完全不愿抬头了,所以我连脸都没能好好看清呢。”

    钟离说:“是有见到过,不过是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了。”

    “嗯……”又提到了那件事,胡桃默了默,接着又往上飞起来,“算啦,无意义的猜测他人是没有礼貌的,那就不讨论刚才那位长裙客人的举动了。钟离,跟你说。”

    钟离便安安静静地听胡桃说,在店内柔和的音乐里专注于她的声音。

    “其实在那场闹剧发生后的当晚,店里的email就收到了一封私人信件,在开头,送信人就开门见山地说自己是白天那件事情里的年轻女孩儿。她对白天的事情深感抱歉,同时请店里的人不要讨厌她的爸妈。之后还有好~长一段话,说来说去呢,就是在表达,如果下次再次遇见了那个男孩,请多对他笑笑——无论他是什么表情,都请多给他一份温柔,因为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也很笨拙。以及,她之所以会有这层顾虑,是因为那个人说过,这家咖啡店的咖啡好喝。所以他很有可能还会再来。”

    不过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那说一半留一半总是讨嫌得很。只是不知道钟离是否有继续关注这件事,所以胡桃先问:“新闻爆了之后,网上很快就出现了一篇澄清帖,发帖人自称是视频里的女儿——这个你看了吗,钟离?”

    钟离张口:——

    叮铃铃。

    铃铛突然响了。二人心照不宣地中止话题,对推门而入的客人共同说出“欢迎光临”。

    接下来,胡桃自然该开始接待客人,钟离则接收她的暗示,又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了。而无论是从胡桃热情俏皮的笑容中还是从钟离彬彬有礼的微笑里,都完全看不出他们刚刚在谈论着别的话题。

    直到终于又偷得了闲下来的时候,胡桃在前台往账本上做完记录,笔一收就开口到:“得了,看你这表情,八成是没关注到后续。哎呀!你是奔三不是奔六,是白领精英不是田园隐士,稍微多关注一点八卦不影响您的养老生活吧。不过啊——”

    有意更加放低了声音,胡桃的眼睛里也不再蕴含笑意,“那篇澄清帖已经是好几天前发布的了,可我却今天才看到,还真是辟谣跑断腿。那就更加指望不上你能看到了。”

    “是这样的,钟离,按照帖子里的说法,其实是那一家子有错在先,男孩子才是真正的受了伤的人。她的母亲是一个传统又敏感的人,觉得自己实在错得太过分,见男孩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补偿,一激动就跪下了。至于是什么误会,又是怎么伤害的,被贴主以‘比较私密’应付过去了。总之呢,她表示对网络上的谣言与谩骂感到异常愤怒,希望人们不要再毫无根据地去抨击谁了。她还说,男孩是一个人在城市里生活,没有亲人陪伴,而且身体也不好,希望大家……唉,多带着点善意吧。”

    “你看啊,这个视频,因为远,而且店里还放着音乐呢,所以顶多能听出这位母亲哭得很厉害。明明根本连他们的对话内容都没录清,却也根本不影响大众的恶意,反而还给了他们更大的诋毁空间。唯一算得上好的地方,是也给了那个女孩子编造‘真相’的机会。你看,到现在,这件事儿的热度已经不剩多少了,骂的内容遍地都是,道歉的话几乎没有。过不了几天,它就会彻底退出舞台,被人们扔进回收站里,忘得干干净净。”

    说到这儿,胡桃喝了一大杯水。对这种现实再怎么评价都是多说无益,她也不想冒充什么社会伦理学家,于是就有了接下来这句棒读的话:“哦哟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吗。”

    可她打心底否定这个“真相”,“对于那些吃瓜群众来说,即便是这种说法,只要贴主死不松口也就不能否定什么了。但是,钟离,对于身为在场者的我们来说,这份‘澄清’完全离谱出太阳系了——什么道歉,那位母亲明明在说放过我的女儿,那位父亲明明在说我的女儿不是怪物。”

    说着就往旁边瞟去一眼,胡桃当即愣了两秒。

    因为她看到,钟离已经习惯性地将手指掐在下巴上,俨然一副深思状——一边认真听着她的话,一边开启了自己的思考。并且绝非胡乱猜测、主观臆断,而是真正动起脑子,谨慎地去思考一切。

    福尔摩斯在思考问题时的标志性动作是蹲坐在椅子上、双手指尖相对地放在唇上,钟离倒是没有那么显眼独特的动作,不如说是普罗大众都会做出的姿势,但标志就是标志。

    “嘿嘿嘿。”

    听到身旁人发出了有些坏心眼的笑声,钟离于是放下手看过去,倒是没懂胡桃突然坏笑什么:“怎么了?”

    “哼哼,没什么,只是觉得不会停止思考的人真是可怕。嗯,让我猜猜——”

    胡桃歪头故作高深地看向钟离的眼睛,坦荡而直白。梅花与石珀相互映照,一个真愿找,一个真愿等。

    “——好~!”

    不一会儿,卖关子环节结束,胡桃得意地叉起腰,说,“离先生是不是在想,那个男孩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被人说成不正常,说成是「怪物」?”

    得到了以轻轻点头作为形势的肯定,胡桃继续说。

    “‘像你这种人虽然少但也是有的’,就证明,男孩的不同,是一种「少数群体」的不同。”

    “年轻的一男一女,也很有可能是在交往哟。就假设二人是情侣吧,女方的父母一点都不希望男方继续纠缠,那这个‘不同’可能是体现在情侣之间的——哦,会是特殊性癖吗?还是类似艾滋之类的问题?”

    “年轻人全然心向着他,可两位老一辈的人都表现出了抵触,若是从这方面思考,那也不排除是思想观念碰撞的可能性。”

    “那么,会是个人习惯的不同吗?会是兴趣爱好的不同吗?会是身体有什么特殊顽疾的不同吗?”

    “那什么个人习惯会让家长那么坚决?什么兴趣爱好会让家长那么抵触?什么特殊顽疾不让人多一份包容,反而深感害怕?”

    这丫头伶牙俐齿,口若悬河地说出了许多漂亮答案。

    可她只说到一定的程度,接着吸口气,主动将自己的话停在了这里:“而除此之外,倘若并不忽视那位回应了‘魈’且眼睛‘一模一样’的人,钟离,你又会继续想到哪一步呢?”

    钟离不说话,眼瞳镇定且深深地对向身边的女孩,而后欣慰一笑:“你真的很聪明,店长。”

    胡桃笑笑,打起了哈哈:“既然是客卿的赞许,本店长就毫不客气地收下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那个叫魈的男孩子真的还会来的话,我一定要抓住机会,让他对本店主的好印象飙升才行。”

    这下,钟离终于问了:“你倒是对他很上心。是又抱了什么鬼点子吗?”

    “嘿嘿,”果然被拆穿了,胡桃也不含糊,“别以为我说想让他来我店里当看板郎是开玩笑的,我认真的好不好。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世界的终点是增加我的客户!”

    “更何况,你不也对他也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上心吗,钟离。”

    话题猛地一转,钟离的瞳孔终于出现了轻微的动摇。

    胡桃也收回了那副不正经的模样,靠回前台,用手托着腮,梅花瞳里是钟离的脸。

    “你当时本是打算让我自己去解决店里的麻烦,可不管最后是因为我没能好好解决,还是因为那个人默默把一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却依旧故作无事,嗯,二者皆有也无所谓了,总之,你出手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在努力维持坚强。对于这种人,即便以后十成都不会再有见面的可能,钟离你也做不到刻意无视。”

    说到这里,就算是胡桃,也像是被戳到了心中柔软的那部分一般,任眼神放松轻缓地朝下靠了去,柔柔地对向自己点在前台上的食指。

    “何止是‘刻意无视’呢。不然你现在,或许根本就不会站在我身边了。甚至可以说,从九年前开始,你我的缘分就到了尽头也说不定——在老爷子去世之后。”

    “毕竟,他可是一个在厕所里哭了的人啊。”

    在店里,胡桃和钟离说了许多话。而他们理所当然地不知道的是,在店外,有个人狂奔了很久。

    她穿着秋季长裙,手压着头上的帽子。宽松的下摆被灌满了风,胡乱扬起来,使她从背后看上去像一朵花。

    可是她究竟在跑什么呢?明明后面也没有人在追她。而她早就与她急忙离开的咖啡店相距甚远了。

    跑了很久,许是真的跑累了吧,她才终于停下来,明明在喘气却只敢把口罩往下移一半,露出了鼻子。

    但是一个疏忽,让风抚走了自己的帽子。

    她忙抬头,看见自己的帽子像一只断线风筝在风中漂泊。而在追不回它前,她咬着牙赶忙跳起来,可算有惊无险地抓回了它。

    她将帽子捂在自己并不明显的胸前,用力揪得很紧。

    待呼吸恢复了不少后,她将帽子盖回自己墨绿色的头发上,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