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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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葭月,这天儿是愈发得冷了,雱雱白雪落了一整夜,冷得人都不想出被窝。 但牢房里可没有厚实的被褥可供犯人们取暖,且因着这牢内常年不见日光,本就潮湿阴冷,昨夜又雨雪瀌瀌,更添了几分冷冽。 若说这囹圄内有什么地方是稍微不这么阴冷的,那便当属审讯犯人的审讯室了,因为无论春夏秋冬,审讯室内都烧着炭火,自是冷不到哪去的。 但犯人呆在这审讯室里可讨不了好,凡是进了这审讯室的,就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出去,连这屋里燃着的炭火,也是为了给这些囚犯施烙刑而准备的。 京中近来出了件令人议论纷纷的事,那位因着北狄一战而声名鹊起的洛将军溘然而逝,其死因……竟是被他自己的亲儿子杀害的。 而此刻的审讯室内,狱卒们正严刑拷打的囚犯,便是这桩弑父案的凶手,洛将军洛景鸿的长子洛咏贤。 从古至今,历朝历代都是极其重视孝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下位者必须对上位者完全服从,这便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若换作是父杀子,只要寻个像样点的由头,可能也就被人非议两句,连牢都不用蹲。 但以下犯上可是大罪,不孝不悌那更是罪加一等。 儿子杀老子这种事过于骇人听闻,再加之洛景鸿还是朝廷命官,这桩案子便颇受上头的重视。 只是洛咏贤一直不肯招供,坚持说自己没做过,他的师长好友们也一直在为他求情,但洛氏一族那却在不断施压,为了能尽快了结这桩案子,便选择了用严刑逼供。 “啪——!” 又一道鞭子朝着洛咏贤挥去,他身上旧伤未愈,当即又添了一道新伤,血水和汗水交杂,濡湿了的囚衣就这样紧贴在皮肤上,不断蹭着开裂的伤口。 且不说身上这皮开rou绽的痛楚,光是血水与汗水濡染衣物后那黏黏糊糊的感觉,就已经够令人难受的了,更遑论现在还是冬天,他身上的衣裳还被血汗洇湿了,严寒可比rou体上的疼痛更折磨人。 可洛咏贤却连叫都没叫过一声,他咬着牙,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尽量不让自己昏迷过去。 一开始他还是很痛的,但随着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他已经快痛到麻木了。 见他过了这么久仍一声不哼,狱卒也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小子还挺耐打的。” 另一个狱卒则不屑道:“啧,瞧着人模人样的,居然会做出弑父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但听着这些狱卒的盘问和唾骂,洛咏贤却始终只有一句:“我没做过……” 若非怕弄出人命来不好向上头交代,那几个狱卒恐怕早就把他给活活打死了…… 洛咏贤就这么在牢里呆了数日,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倒是出乎意料地平静,只是偶尔会哂笑几声,笑着笑着,又凝噎了起来,但却未曾流下一滴眼泪。 陆为霜不知在何时收买了他的那几个弟弟meimei,在他被带到衙门审问的那日,他们都纷纷指控是他不满洛景鸿先前对他动家法才弑父的,还说亲眼见到他拿着匕首跑出了祠堂,只是他跑得太快没叫住他。 但实际上,他们在这段时间里,根本就没去过家里的祠堂看过他。 他不清楚陆为霜和洛景鸿之间究竟有何恩怨,又为何会只牵连到了他,而没有去迁怒到他的弟弟meimei们。 但洛咏贤很清楚,他还不想死,他还想再见陆为霜一面…… 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陆为霜的名字,许是上苍真的听到了他的祷告,陆为霜今天居然来探监了。 但在见到陆为霜的那刻,洛咏贤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和她说话,甚至慌张地想要逃离。 他身上的囚衣早已被血濡染成了红褐色,裸露出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他在这牢里呆了数日,牢里缺衣少食不说,还被这般严刑拷打,整个人都变得憔悴不堪…… 反观陆为霜,她还是那么的光鲜亮丽,像是朵开得正艳的芍药花,哪怕她如今只穿了身简朴的素白孝服,也掩盖不了她的姝丽。 洛咏贤自惭形秽,连忙别开了头,想抬手整理一下自己凌乱的发髻,以及脸上的血污。 可他的手现下也是脏的,非但不能抹去他脸上的污渍,反而越擦越脏了…… 洛咏贤顿感挫败,强忍了多日的泪水于此刻夺眶而出,但怕陆为霜瞧见,他急忙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硬生生停下了啜泣,“你……为何要来见我?” 陆为霜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把食盒提到了他的面前,淡淡道:“这里头都是你爱吃的东西,吃完了,就赶紧上路吧。” 说罢,陆为霜便打算离开此地。 见她要走,洛咏贤也不再嗫嚅,连忙叫住了她:“我只是你报复我爹的棋子吗?” 陆为霜闻言倒是停下了脚步,但却依然没有回头去看他,“你何必明知故问?” 他不死心,又问:“你……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有一刻?” 发生了这种事情,按理来说,洛咏贤应该是会恨上陆为霜的,洛咏贤本也以为,他会恨陆为霜。 但在见到陆为霜后,他才发现他根本就恨不起来她,纵然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局,那也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跳进去的,怨不得别人。 事到如今,他只想知道陆为霜究竟有没有爱过他,只要她说她爱过他,哪怕只是骗他的,他就是明日就要被送上断头台斩首示众,也了无遗憾了。 可他话音刚落,陆为霜便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最后的幻想:“从未。” 这简单的两个字,却比任何审讯室里的酷刑更令洛咏贤痛不欲生。 “不……我不信……”洛咏贤就如同魔怔了似,不停重复着这句话,而后才打开了陆为霜之前放在他身旁的食盒,边哭边笑,“你还肯来看我,还记得我爱吃什么,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洛咏贤,我早告诉过你我就是陆玉娥,我比你大了可不止一岁两岁,我上辈子死的时候就已经有二十岁了,我和你爹娘是同年生的,只是我死了一回,转世投胎有了现在这具和你差不多大的身体,若我当年没死,我如今还是陆玉娥,你还会爱上已经三十七八,快年近四十的我吗?” 陆为霜本以为她这么说完,洛咏贤就该消停下来,毕竟很多男人都会接受年龄能当他们女儿,甚至是孙女的小姑娘当妻妾,却绝不会真心喜欢上一个年纪能当他们母亲的女人。 怎料她话音刚落,洛咏贤便毫不犹豫地回道:“不,就算你如今没有这副年轻的皮囊,真的已经年近四十能当我娘,我也照样会爱上你!” “可我为何要爱你?”陆为霜丝毫没有被他这番话给打动到,反而去踹了他一脚,“你的名字就是我取的,可这个名字,本该属于我的孩子,但我的孩子死了,我也因此死了一回,就是因为你的爹娘!” 而后,陆为霜便向洛咏贤说出了她前世的遭遇,看着洛咏贤哑口无言的样子,她的愤懑却没有缓解多少。 “说真的,我挺讨厌你娘的,但我并没有多恨她,毕竟没了她,洛景鸿还会有别的女人,造成我前世悲剧的罪魁祸首也是洛景鸿,她只不过是个帮凶罢了。” 陆为霜讪笑了一声,倏然拿起了食盒里的酒壶,把酒泼在了洛咏贤的脸上,“但你是这帮凶和元凶的亲儿子,而且我的咏贤死了,你这个占了我孩子名字的人凭什么还活着?!” 临走前,陆为霜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你们一家三口,就等着在阴曹地府里团聚吧。” 看着陆为霜拂袖而去,洛咏贤沉默了良久,才终于失声痛哭。 而在哭完之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叫来了狱卒,似笑而非地道:“我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