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书斋 - 经典小说 - 貌合神离在线阅读 -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天灾人祸、政权更迭、科技革新这些足以在编年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节点一次次改天换地,但明天永远还在按部就班地铺进;日月星河照耀人间,大地上的一切生物像是流水车间传送带上的一格格货品,这段单向且永动的历程似乎不必被担心无以为继——当繁衍的本能被视作维持运转的动力,新的生命被异口同声宣告为未来的代名——繁衍即是未来的命题一旦成立,那些出于任何立场破坏规则的人都将被打上异端的烙印。只因她们存在的本身就是对自我、群体、以及宏大而全能的万物最有力的否定。

    何以为继?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今人胜古人。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世界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孩子是祖国的花朵。

    Children   are   the   world’s   most   valuable   resource   and   its   best   hope   for   the   future.

    ...   ...

    “孩子?”

    “孩子当然好喽,新的东西都是好的,可惜后天客观因素不好,愁啊。”

    “我就是朵艳俗势利的大喇叭花,喇叭花的后代还是喇叭花,喇叭花的作用就是政府整治市容市貌的财务报表上预算一百块成本一毛钱的没用添头。”

    “路远彰更是王八蛋一个。”

    “这样一对玩儿蛋父母能教出什么好货,将来杀人放火吸毒飙车还不是给祖国添麻烦?还不如别生,我也少遭罪。”

    郁朵歪在沙发里举着手机玩自拍,拍完举到句宁面前,细长的指拢成一朵花,指根上银白的穿花蝶跃入眼帘。

    “好看吗?我原来是不爱戴碎钻的,花啊草呀的,总觉得设计都用在了造型上,破坏了原石的美感,净度和颜色也不如单钻一目了然。那天是怎么回事来着,年底嘛,喊阿姨来家搞卫生,我顺便收拾一下衣帽间,本来打算大干一场,但我忽然接到电话,第二天要跟路远彰他妈去吃饭,心里那个膈应啊,比吃屎还难受,一下子就没了兴头。我和你说过吗,有一年,我死都忘不了,她穿了件黑绸刺绣旗袍,戴全套的金镶玉,走起路来一步三扭,那个劲劲儿的,我隔老远一瞅还以为慈禧复活了,吓得我小心脏呀扑通扑通跳。就这清朝审美还好意思说我不庄重。我寻思她是够隆重了,青天白日整这一出,不知道的以为她要去紫禁城宣告复国呢。几个医疗系统的傻老娘们儿家属关起门来吹吹牛逼,你老公今年贪了多少我老公又拿了多少回扣,一群贪官污吏,一点都不低调,还整上国宴的规格了。前些年她说点什么我还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这两年都懒得搭理她,要不是路远彰孙子似的求我,我现在都躺沙滩上睡几个来回了。哎说跑题了。总之就是不乐意惯着她,她不是嫌我不上档次吗,我今年干脆从头到脚炸她个冒金花!说干就干,立刻我就跑商场逛了一圈,瞧瞧这大蝴蝶戒指,这大金链子,粉红豹指甲,还有火烈鸟皮草,都是刷她儿子的卡!哎哟你是没瞧见她那眼神儿,乐死我了,不过不急,她肯定和陈玄琮他妈告状,等过两天你去吃最后的晚餐,说不定就能听到二手八卦了。”

    句宁笑得直不起腰,望着她耳垂上甩来甩去一对巨大的蝶翼,“你不喜欢,还买了一套?”

    郁朵掐起兰花指,整整齐齐三只白钻大蝴蝶,把她美得不行,冲句宁抛了个媚眼,“谁说我不喜欢,有句话怎么说的,大俗即大雅,我觉得蝴蝶挺好,旺我,就是克数小了点。所以那天吃完饭,我趁着路远彰良心未泯,刷他的卡,花他的钱,气他的妈!和他结婚这马上十年了,我算活明白了,只要别把老公当回事儿,日子都能过下去。”

    两人正说笑着,电脑叮地一声响,句宁把加载好的文件投屏到电视上,郁朵在一旁激动得直搓手,催她道,“快快!让我饱饱眼福。你们公司福利是真不错,别的不说,至少男色养眼,我那天在Gusto喝咖啡,它家楼上好像是个什么软件开发工作室,一到下午两点多就下楼来团建,我的老天爷呀,一桌子冲锋衣油头眼镜男,看一眼都要工伤。当时我就觉得吧,男人还是得有点偶像包袱,不过转念一想,稍微有点姿色的都挤破头去走快捷通道了,当明星当男模来钱多快呀,谁还苦哈哈窝在格子间里当牛做马,”她冲着电视扬扬下巴,“所以说,论鸡贼还是男人技高一筹,但凡家里有张镜子,平头正脸儿那小鼻子循着钱味儿就来了,都犯不上卖身,嘴甜一点,靠脸吃饭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说完语气一变,指着屏幕上穿统一的练习生制服,对着镜头自我介绍的年轻男生道,“哎哎,这个不行,这个完全是诈骗啊,投稿照片是锥子脸,上镜怎么就成车座子了,这要是出道还不是苦了观众笑了对家,可怜呐,我都能想到黑粉会给他起些什么外号了,永久代言人,二八大杠,骑士凤凰男啥的......”

    句宁抽空看了眼,“不会。他最多进到十六强。”

    “那就好......”

    “他已经签约大成娱乐,拿下了一个网剧男配,退赛就官宣。”

    “啊?”

    句宁点了点他的资料,“他爸是大成股东。”

    郁朵干噎瞪眼,“怎么又是一个来镀金的丑孩子,你们公司是金属加工厂啊?进去一块废铁,出来一块板砖,专门祸害观众。不行,给我看看巨尘的内定皇族,审判一番贵司的审美,先说好啊,待会儿别怪我嘴贱,怪就怪你们工作人员眼光不行。”

    句宁把进度条拉到最后,恰巧陈玄琮一通语音拨来,问她有没有去接狗,要不要他顺路一趟带回家。等挂了电话,句宁走进客厅,郁朵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杵在电视前扭腰甩胯,又蹦又跳,看见她来,惊喜地叫,

    “这个行,这个肯定行!姐妹啊,你要发财了,瞧瞧这是谁呀,是咱们的老熟人啊!”

    句宁侧过头,屏幕上原晓津抱着吉他在做自我介绍,声线清朗,不卑不亢,优秀得出类拔萃,

    “......二十二岁,爱好是弹琴,不太会唱歌啦......”

    “......最喜欢的东西是我的吉他......”

    镜头切到他怀里那把打磨得光亮的六弦琴,郁朵噢噢地喊起来,“不便宜吧,看着就不是廉价货,句宁啊,怎么回事,这小子偷偷傍大款啦!”

    视频里又问了什么,原晓津莞尔一笑,两眼弯成星桥,梨涡甜到冒水,迷得郁朵吱哇乱叫,“对,是很特殊的礼物......是我珍贵的人,梦想是......”

    屏幕陡然一暗。

    郁朵扑过来要抢遥控器,句宁闪身躲过,由她在身后撒泼耍赖,径直走到书房,关上门,拨通艾妮的电话。没等她开口,对方就急急打断道,

    “句总,我知道您想问什么,但这真不是我的意思。”

    “是陈总说,晓津条件不错,董一凡退赛了,巨尘正好空出一个名额,干脆......”

    楼下传来几声隐约的狗叫,她揿了手机,拉开一条门缝,陈玄琮不知什么时候进了门,正没好气地对着郁朵指指点点,

    “......你别在我家地上打滚,哎呀,也不要拉它的耳朵嘛,拉坏了你赔......”

    “......看我干嘛,你倒是咬她啊,你是不是狗啊,长嘴就知道吃......”

    客厅里郁朵正抱着卡斯罗又亲又抱,陈玄琮叉腰拎着牵引绳站在玄关处,无视黑乎乎狗脸上的震惊、无措、委屈等等情绪,站着说话不腰疼,还要指挥它奋起反抗。

    “呜——”

    卡斯罗眼尖看见女主人,扭着屁股费力从那个可怕的女人怀中逃脱,没有裁过的大耳朵门帘似地甩动,屁股上短短一截尾巴像倒安了只不倒翁,上发条般不住摇摆。

    大狗被洗得香喷喷,黑色的皮毛油光水滑,脚板搭在她的肩头,皱瘪瘪的大嘴呼哧呼哧地喘。

    “好姑娘。”她亲亲讨好的狗头,目光刮过陈玄琮,直直望向郁朵,“二十九号来吗?”

    郁朵歪过头想了想,“不一定,我要回一趟香港,”她比划一下,“老头子怕是年前出不了院,你请柬留一张我喽,来不了就年后聚一下,我托人带了礼物,你肯定喜欢。”

    说完,拎上她的火烈鸟皮草,脚踩十公分的过膝靴,迈开大步的模样像只细脚圆规,扎着木地板蹬蹬走过。

    陈玄琮盯着她嚣张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你家我家啊?别来了,听见没,别再来了!”

    郁朵惯不把他当回事,高跟一尥,目不斜视,脚下生风地出了门。

    陈玄琮刚要扭头和句宁念叨两句,余光一扫,空荡荡的客厅只余下一只傻狗,茫然的眼神见他看过来,嗷呜一嗓,头也不回地朝着饭碗走去。

    ***   ***

    郁朵口中“最后的晚餐”依旧雷打不动地定在平安夜,陈玄琮父母的家中。

    婆婆是虔诚的基督徒,是每周去教堂礼拜、定期参加教会活动、隔三差五大笔捐款的上帝的女儿。她年轻时被丈夫的风流伤透心,幸好遇见耶稣基督的指引,让她于“陈夫人”的身份之外,找到了新的归宿。转眼二十多年过去,老鸟归巢,雏鸟高飞,她自觉半生苦尽甘来,皆是得益主的恩赐庇福,因此凡是违背圣喻教诲的行为,她都要孜孜不倦劝其复归本位。

    两人到家时,婆婆正指挥人往一棵空运来的冷杉树上挂小天使。她穿一件墨绿色的天鹅绒长裙,清癯的身形微微佝偻,站在点了火的壁炉前,见他们来,高兴地迈开小碎步,脖子上一枚满钻十字架成了昏黄背景里唯一的点缀。

    她亲热地挽上句宁,冲她歪头笑,新打过保妥适的眼角用力睁着,挤不出一丝纹路,“走,我带你去餐厅瞧瞧。”

    长餐桌上银色的烛台白色的蜡依次排开,婆婆轻声细语,絮絮说着她挑选餐巾桌布时的经历,一件小事说成天大的惊心动魄,一直说到酒店外送按响门铃,陈玄琮搀扶跛了一条腿的老爹下楼,四人齐聚一堂,在婆婆沉浸的祷告声中,望向彼此眼中橙黄色的火苗。

    “好啦,我们开始吧!”

    大家举起酒杯一碰,算是开场。

    平心而论,这一顿的晚饭吃得可真是......没滋没味。婆婆一边解释说是Grande   Bisto的主厨换了人,一边亲力亲为,把大块雪白寡淡的火鸡分给众人品尝,句宁眼见陈玄琮盘子里的配菜吃得精光,正频繁往那干巴巴石头似的rou上撒胡椒粉,红酒一杯又一杯下肚,没忍住刀叉一放,刚要开口,婆婆的目光立刻照了过来,殷切急促得令人窒息,

    “宁宁,你认出来这套餐具了吗?”

    句宁真没空注意。闷热昏暗的餐厅,烟熏松枝的气味,诡异单调的圣歌,难以下咽的食物,她非得努力按捺住胃部火烧火燎的呕吐欲望,才能借着烛光看清餐盘上的图案。

    “这是......”

    “是你送我的那套中古利摩日瓷器!我想今天是个好日子,一定要拿出来,咱们一家人好好庆祝。”

    她期待地望向她,希望这位听话的,温婉的,会来事的好媳妇适时捧起场。

    “宁宁?”

    句宁的沉默引来了两道视线。

    陈玄琮率先牵过话题,“吃饭吧,吃完饭......”

    句宁猛地推开椅子站起身,捂住嘴快步冲进洗手间,锁住门的同时不忘打开水龙头,扑在马桶边吐了个痛快。

    陈玄琮在门外砰砰地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哗啦啦的水流间隙中,她听见婆婆欣喜地试探,“是有了吗?是不是的呀?”

    句宁面无表情地望着马桶里一滩还没被消化掉的鸡rou,看了很久,久到陈玄琮劝走他妈,门外一片寂静。

    她一把甩上马桶盖,重重按下抽水键,洗脸,漱口,然后拿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

    句宁再回到餐厅时,桌前的一家三口颇有默契地暂停了话题,顶灯打开了,桌上的残羹被换下去,抬上来白瓷炖盅煲的银耳汤。公公看了她一眼,嘀嘀咕咕地说起要吃饺子,婆婆把一盘tortelloni推给他,笑吟吟地招呼句宁,

    “吃点热的嘛,鸡汤,还有这是、这是什么馅儿?”她扭头问阿姨。

    “南瓜奶酪。”

    公公“噗”地吐到白桌布上,筷子一摔,拎起拐杖走人,上楼前气势汹汹地让阿姨现在就和面,包饺子,包韭菜鸡蛋和猪rou大葱的。

    不知过了多久,A面的碟片终于唱完,在一片如履薄冰的寂静中,婆婆的哽咽来得恰如其分,她祷告,乞求主的原谅,然后哭着抓住句宁的手,一遍又一遍的道歉。

    道歉饭不和胃口,道歉丈夫的喜怒无常,道歉这,道歉那,道歉她悲伤逆流成河的婚姻和一地鸡毛的体面。

    “妈......”

    陈玄琮箭在弦上的怒意被句宁截过,她走上前,听话地,温柔地,适时地搂抱住眼前这位痛哭流涕的可怜女人,然后在她松然一快,自以为再次得逞,正要开口提出那个要求的时候,餐厅里的三个人,都听见了句宁清晰、平静的声音,

    “mama,我没有怀孕。我和陈玄琮,也不会有孩子。”

    ***   ***

    二十九号是忙碌的一天。

    句宁早上起床,身边的一侧床单依旧是平整的,陈玄琮已经连续四天没有回来睡觉了。他当然是回过家的,小时工每天都来收走他换下的衣服,句宁差不多能从他的行程表中推测到他是怎样急急忙忙、见缝插针、偷偷摸摸,像只热衷标记领地的小狗,哪怕斗输了斗败了,心里气得翻天覆地,也不会忘记回家。

    她从衣柜里搭一套礼服出来,从领带细致到袜子,摆好了套进衣袋,他一进门就能看见。

    做完这一切,周秘已经把车开进院子,Gabriella提着四四方方的老花化妆箱,哆哆嗦嗦地被她放进门。

    “好冷!”她连打几个喷嚏,接过句宁递来的热水一口气喝完,眼珠黏在她身上不动弹,“你好美啊宝贝,刚刚来给我开门那一下子,我脑子里瞬间蹦出来一句电影台词。”

    她夸张地捧着脸回忆,“你就像圣诞节的清晨——大概是这样,我一直找不到机会用,可就是一刹那的功夫,你晓得伐,灵感的到来只需要Muse的一眼,我知道要怎么给你化了,听我的,今晚你就是娱乐圈的半壁江山。”她指挥正准备遛狗的周秘道,“帅哥,去,把车上那件白色高定拿来,让我们迎接维纳斯的诞生!”

    下午五点。

    句宁坐上车,指根处是那枚被造型师苦口婆心劝说了一个小时也没能让她改变主意摘下的粉钻。Gabriella对陈玄琮的审美只有四个字评价:暴殄天物。

    “你好宠他哦,宝贝,你有对谁生气过,失望过吗?我想象不出来你的模样。”

    为了满足雇主的需求,Gabriella只得妥协,在她鹅蛋一样光洁的指甲上下功夫,

    “钻是好钻啦,可这个戒托和造型真是......其实我当年就有听朋友讲过,有位大佬送去一枚稀有粉钻,难得还是位年轻帅哥,结果按照他本人意愿设计的初稿惨不忍睹,他倒是开心坏了,兴致勃勃让人往内圈刻满字,人家劝他说戒圈会崩掉,他还振振有词,用宽戒嘛!要配一公分那么宽的铂金,镶碎钻,设计师都无语掉,说你直接去地摊上两块五买个顶针戴戴好啦!你不晓得吧,陈总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个传奇呢!”

    Gabriella给她的指甲刷完封层,托在手心里认真拿灯照着,状作不经意地问,“你们公司和苹果台合作的那个选秀节目,大概几月上呀?造型定下哪一个工作室了吗?”

    句宁摇摇头,“这个项目不从我手下过,你知道的,影视娱乐方向的事务不归我负责。”

    Gabriella有些失望,不过还是笑了笑,“那我今晚去找陈总毛遂自荐,说不定他看见我把你装扮得这么美,色迷心窍,就把这块饼分我了呢?”

    句宁也跟着笑起来,“可以一试。”

    两人正说着,车子驶进地下停车场,Gabriella先一步下车,周秘正要给句宁开门,却见她临穿好大衣,接了一个电话,面色一点点变得严肃,于是他很自觉地走去一边,留给她一处全然私密的空间。

    电话那头的郁朵哭得语无伦次,泣不成声,

    “我爸爸......我爸爸没有了,句宁,怎么办呀,他本来都要出院的,明明手术很成功,他们说了啊,手术很成功的......”

    十分钟后。句宁下了车,抱臂靠在车门上,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疲惫。她下意识想咬咬指甲,可一凑近就闻到淡淡的工业胶油味道,眼中飞快闪过一抹烦色。

    周秘没有主动询问,他在等她开口。

    等句宁终于缕清思绪,她的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平缓轻柔。

    “订两张节后去香港的机票。”

    “和陈总一起?”

    “不,”目光在周秘岿然不动的面容上一扫而过,浓黑的睫毛蝴蝶般振了振翅,抬起,又坚定地垂下,“就你和我,我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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