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书斋 - 经典小说 - 貌合神离在线阅读 -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没有等到元旦节后,年会结束当晚,家政接到电话早早去家中收拾好了行李送往机场,句宁连美甲都是在路上卸的。陈玄琮得知这一切时,飞机离境,最近的航班还要再等八个小时。

    那天夜里东部下起暴雪,机场挤满了怨声载道排队退改签的乘客,陈玄琮阴着脸一脚踢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车上Stella三只手机来回倒腾,忙得像只八爪鱼,见他面色不虞,心悬到了嗓子眼,觑着他的表情细声细气道,

    “陈总,这边给您订到了一张深圳直达的高铁票,到了那边可以直接转车过境,您看是不是......”

    她还没说完,老板的一通电话堵了半截。

    那头的陈mama大呼小叫,“儿子呀,我陪你阿姨一起去香港,喊你和宁宁一起走好呀?不过这两天看天气是不行了,二号去晚不晚啦?”这句话明显是说给旁的听,陈玄琮听见那头隐隐约约的女声,过了会儿,陈mama踢踏着拖鞋慢悠悠走回来,气定神闲道,

    “你阿姨说没事,远彰已经过去了,咱们这边不用急。”

    陈玄琮多嘴问了一句,“他怎么去的?飞机都停了。”

    陈mama还有心思开玩笑,“游过去,走过去,飞过去啰,他丈人去世,他怎么敢耽搁。那边好大的规矩唷,晚一步,小心遗产都被分光光。”听筒里传来路远彰他妈的附和,尖刻的嗓音高高吊着,隔着好远一段距离都还有电流扎耳一样的功效,陈玄琮为此曾和句宁偷偷嘀咕过,说路远彰他爸能和他妈过这么多年,要么耳背,要么抑郁,后来才从他妈那里听说,原来路院长干脆连家都不回。

    两个中老年妇女自说自话,合计着葬礼过后要去哪里打针,要去哪里扫货,叽叽咕咕你笑我闹,陈玄琮烦得想吐,把手机关机,靠回椅背上闭目养神。

    Stella坐在前排瑟瑟发抖,内心左右互搏了几分钟,讷讷提醒他,“陈总,高铁票......”

    “不用了。”

    Stella松了口气,做贼似地赶紧把给陈玄琮候补到的二等座退了,她可不敢在这种时候拔老虎须,幸好幸好,工作保住了,也不用委屈老板挤09车厢12b座。

    ***   ***

    郁朵考上大学那一年,她爹送出半山区一套房。结果半年还没有,她就退学跑去英国读书。毕业后再回香港读研,现成的住处刚刚好。因她是家中同辈里学历最高的一个,她爹骄傲得脑袋朝天,把浅水湾的豪宅也顺势落入她名下,更提前立下遗嘱,他在港的一切资产将来都由郁朵——这唯一一个不随他姓的骨rou继承。

    句宁落地入境时,郁朵正堵在家门口,指着来人破口大骂,

    “得意?我有什么可得意?爸爸去世还不到一天,你们脸都不要了,天大的胆子跑到我门上来要钱?我把话撂这儿,你们今天放什么狗屁都没用,白纸黑字,盖了公章过了明路的遗嘱,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上香港的法院,上北京的法院,就是上妈祖庙上人民大会堂上访,老娘的东西你们也是妄想!爸爸留在内地的地产商铺生意我从没沾过手,公司里的分红这些年我更没有拿过一分,走路上碰见都认不清脸的交情,和我扯什么宗族血缘?招不招笑呢?都是放屁!放你亲娘老子祖宗八辈的螺旋升天屁!”

    她声嘶力竭,涕泗横流,要不是路远彰拦着,就要冲出去和来客们决一死战。

    马家的姑婶姊妹被她骂得节节后退,嘴里叽里咕噜说着白话。路远彰不懂粤语,但也知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只见她们商议半天,一名中年女人被推着攘着举到台前,显然也是赶鸭子上架,不情不愿扯出一个笑脸,用生涩的普通话喊她,

    “朵妹。”

    她一笑,眉毛却往两边岔,路远彰顿时记起来者何人,倒也不怪他不上心,郁朵是马家的异类,又高又白,五官深邃,还有一丁点斯拉夫人血统,她那些叔叔伯伯见了她都得抬头说话,大合照里就跟个剪贴画儿似的,和旁人完全不是一个图层,任谁见了都猜不出他们是亲戚。而除她之外的马家人可就太像了,像到家族聚餐时闭着眼睛随机点两个都能匹配消除。

    果然,郁朵看见她,先是一愣,而后勃然大怒,抬手抓起鞋柜上的装饰烛台朝她砸去,

    “我当她们是怎么找上门,敢情有你这个领路的!老娘真是瞎了眼,可怜喂了狗,养出一条汉jian来,撒欢摆尾地把鬼子带进城,怎么,你上赶着当先锋,是且等着他们把骨头rou嗦啰干净,赏你几口汤喝?”

    女人本来被她说得一脸赧然,无地自容,一听她把亲戚们比作日本人,又不乐意了,舌头在嘴里打架,吭吭哧哧憋出一句,

    “......你别太过分......”

    郁朵扑上去就要撕她的脸,被路远彰一把抱住,推进洗手间里关上门,反手扣住门把,任郁朵在里面又吵又闹,对不甘心还想说些什么的马大姐摇摇头,

    “大姐,你和......姑婶儿们先回去,天大的事也要等爸爸这边妥当了,回去家里关起门来计较。不能他刚一闭眼,一家人就散了心,没这样办事的。今天是看在亲戚面儿上,但你们不能这样逼她,你回去告诉家里人,再有下次我就要报警了。”

    他警告地看了一眼那群冲他横眉冷对的女人,靠近她耳边小声说了句,“爸爸的遗嘱在陆港两边都公证过,你带她们来,闹是没用的,闹不到一分钱,反过来朵朵如果起诉你,侄女是叫嘉怡吧,你想法院传单寄去嘉怡学校吗?想明白了就回去好好劝劝家里人,现在是法治社会了,乡里的家规家矩或许管得了你们本地法院,但朵朵出生在香港,她这三十多年拿的都是香港户籍,你猜爸爸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大姐,做人不仅得有良心,还得有脑子。”

    马大姐一听这话,绷不住就哭了。她捂着脸缓缓蹲在地上,哭得无声无息。路远彰盯着她星白的发顶,只看一眼便扭过头去。

    三年前郁朵就是这么和他说的,“大姐太可怜了,看到她,我感觉自己笑一笑都是错的。她那个老公不是东西,嘉怡学习那么好,人也聪敏,考上港大,他连学费都不想出,反而给小三的儿子买车,那小玩意儿才丁点大,也不怕折寿。哎,我和你商量一下,过段时间我回趟香港,把嘉怡和她妈接来认认门,实在不行学费生活费就我出,也不是什么大钱,她有能耐就读,读完研,到那时我出面,找爸爸要钱。我觉着吧,想不想承认,我和大姐都有被同一个爹污染过的基因,这是到死也改变不了的,我小时候被带去老家,她还给我大白兔吃。哎,就这么办吧,明儿我就打电话问问银行,看看能给那孩子开个账户啥的,别通知书下了学费逾期,被她爹坑去拧螺丝可惨希缺了。”

    马家人走后,路远彰打开洗手间的门,郁朵哭累了,长腿抱怀,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浴缸里,眼皮肿得像胡桃。看见她这幅模样,他心里揪揪地难受,也庆幸自己走得早,马老爹刚一进抢救室,郁朵吓得打来了电话,他左右思忖不过两分钟,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走进电梯,潜意识替他做好了决定。

    马老爹是胰腺癌,发现就是晚期,治没得治,来香港也不过是图个条件好,图私立医院的人文关怀。还有一个目的,别人不想说,郁朵不想认,路远彰却从这一大家子的难言之隐中窥得一丝端倪:郁朵在南方没根基,而马家宗族内部盘根错节,老头子总想在死前给这位最引以为傲的、也是他这一生唯一一位称得上是“爱情的结晶”的孩子,撑一撑场面。于是就来了养和,离他送给郁朵的入学礼物近在咫尺。

    路远彰想到这里,便也不太愿意继续想下去。哪怕他不想承认,也不得不说他们夫妻二人扭曲的婚姻爱情观或多或少都是耳闻目染从父辈那里继承来的糟粕。

    不同的是,他打从心底珍惜和郁朵在一起的时间,无论是每次被她气得肝疼短命、还是两人吵到老死不相往来,可事后回想起,天大的怨拨云见日,总归还是爱。他想他是很爱郁朵的,然而爱是一根紧绷的弦,没有人能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在爱,他也不想他的爱情终有一天变成西西弗斯的石头,每走一步都是抵背扼喉,负重前行。

    爱情不是责任,不是必需品,不是碳水食物。爱情应该是一种更轻盈、更曼妙、更禁忌,令人欲罢不能的灵丹妙药,有着如心电图般间歇性的起伏,而不是死板绝望的一条线。陈玄琮把爱情与忠诚画上等号,朝拜为金枷玉锁,可到头来爱令他痛苦不堪,只能眼睁睁看着与之捆绑的人生一点点变质却束手无策。

    路远彰把她放进温暖的被窝,调高了恒温器的温度,又把冰敷眼罩轻轻盖在她漂亮红肿的大眼睛上。

    谁能说他的爱情不纯粹?他看见郁朵时,眼里就只盛得下她。只不过他的爱情是一杯季节限定气泡酒,爱的时候浓烈,转过身,闭上眼,他还是他自己,他还能呼吸。

    ***   ***

    句宁是第二天中午到的郁朵家。

    “我就住跑马地的一家酒店公寓里。”

    郁朵恹恹地搭在沙发上,拿冰袋敷脸,头发乱成一蓬,指甲上的钻也缺三少四,她随手一指,“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屋子,你来住就好了,何必去挤公寓房,鸽子笼大,腿都伸不开。”

    句宁婉拒,“你有得忙呢,我就不来打扰,你闲了就喊我,过来好方便的。而且家里也要来人,我把婆婆她们的酒店订到中环,让那边的manager给安排了两间套房。”

    郁朵眉头一皱,她见状赶紧握住她的手,“不说她们,说我。”

    句宁瞟眼书房的方向,算准了路远彰听不见,才拉过郁朵,悄悄说道,“我想约个手术。”

    她一把按住要大呼小叫的郁朵,挠了挠她的手心,“今天去做了检查,医生说可以皮埋也可以上环。”

    郁朵反应过来,也配合她咬耳朵,“陈玄琮还是他妈?”

    “他们仨。”

    “不对啊,陈玄琮不是结扎了吗,还是在希恩做的,那你还做什么?”郁朵想起他做结扎的理由,颇有些不屑。

    句宁无声叹了口气,“我怕他骗我。”

    郁朵拍拍身边的位置,邀她同席,“我倒不担心路远彰,他比我还烦小孩,每年都做检查,就怕没扎紧,啪——弄出人命。而且我们都用套的,他那根玩意儿游山历水,见识广博,我可受不住。你们不用套吗?”

    句宁有些尴尬,她不习惯和朋友谈论这么私密的话题,可耐不住郁朵就事论事,形容坦荡,她反而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只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郁朵开始没能理会这算怎么个意思,低头嘬了一口咖啡,突然灵光一闪,不可置信地望向她,“你们不会......”

    她“嘶”地发出一声怪叫,路远彰的声音从书房飘来,

    “怎么了?”

    郁朵一边稳住一个,“没事,我咬到舌头了,你忙你的。”眼睛瞪得铜铃大,龇牙咧嘴地给句宁做口型,

    “你、们、不、做、爱、啊?”

    句宁不想回答,脑袋埋进手臂装死。郁朵才不吃这一套,她的好奇心无论如何不能不满足,趴在句宁耳边苍蝇似地来回嗡嗡,

    “那你上一次zuoai是什么时候?”

    “和谁做的?”

    “是谁不想做?”

    “是你嫌弃他吗?我谅他也不敢嫌弃你啊。”

    “你俩是睡一张床吗?在床上他都没反应?是不是哪里出问题啦?你们多久没做了?”

    郁朵抓住她的手臂晃了晃,“哎呀,你说话嘛。我问你,你是自己来的?”

    句宁终于给出一点反应,“不是。”

    郁朵更激动了,一扫之前的颓靡,“是不是你那个秘书!你俩......”

    句宁急忙捂住她的嘴,“不是周秘。”

    “噢......”

    句宁举白旗,“真的不是周弦,”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你信不信,我和周弦不是那样的关系。”

    说完她倒起一身鸡皮疙瘩,一阵恶寒,竟没想到这句渣男经典名言也会有从自己嘴里脱口而出的一天。

    “那你告诉我,你上一次zuoai,和谁?不许撒谎,不许逃避!”郁朵誓不罢休。

    见句宁抿紧嘴唇,似有松动的迹象,她趁热打铁,像只毛茸茸的狮子狗扑到她身上,压得她密不透风。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许重色轻友,包庇jian夫!”

    句宁受不住挠痒痒酷刑,赶紧告饶,附在她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郁朵拧起眉,直觉这人似曾相识,却怎么也对不上号,“林茳,林茳,你别说,让我自己想。”片刻后,她一拍大腿,“不就是那个律师!我当谁呢。你怎么又跟他滚一起了?不怕再给陈玄琮抓住,那陈总这回真得吃传票,进局子了。”

    句宁笑笑,“聊一些法务上的事,他原来和公司有合作。”

    郁朵不关心生意,一心八卦,“要我说这律师也够无良的,挨揍不冤,一边挣着你老公的钱,一边睡着你老公的床,还差点把他给告了,齐人之福享一回还不够,又惦记着和你重修旧好,便宜都让他那张嘴给占尽了。他嘴上功夫是不是特别好?”

    句宁彻底被她打败,把咖啡塞进她手里,“我看你是不伤心了。”

    郁朵躺在沙发上,仰天长吁一口气,“我伤心的。医生出来宣告死亡的时候我是真的天旋地转,出了大门风一吹,脸上凉凉的,抬手一摸,丝巾都湿透了。他对我不好吗?你没瞧见我那个大姐,就是他大老婆的女儿,模样比我妈都老,日子过得窝窝囊囊。可你要是觉得我就该因此庆幸、侥幸、感恩戴德,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是怕,后怕,看见她我就像在照镜子。男人太可怕了,喜欢你,那你就是他的心肝宝贝乖乖rou,我上小学的时候有段时间他天天接我上下学,动不动就请全班同学吃进口巧克力,谁见了不说他是好爸爸,那时候流行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我记可清呢,邻居吵架都不忘夸他,‘你瞧人家马振祖,有钱又顾家,丑点儿挫点儿怎么啦,总比你那大高脑袋当鱼缸,浆糊灌水养王八来得强!’结果呢,他在北边是名利双收,老婆孩子热炕头,南边老家还有个给他连生俩闺女、伺候老小、到死连结婚证长啥样都不知道的糟糠妻。”